第944章 程白霜悟道跃境,张圣人武当寻衅(4)_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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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4章 程白霜悟道跃境,张圣人武当寻衅(4)

  老儒士眯起眼,啧啧道:“我早说了,凭你自身那点气数,今夜对上我,不够看。即便你藏藏掖掖不肯动用整座北凉的气运,为何连你们徐家气数也不愿汇聚?徐渭熊也好,徐龙象也罢,可都算不得常人,勉强都是身负气运之人,你与他们借一些气数也无妨,偏要独力支撑局面,何苦来哉?人都要死了,还在乎那点细枝末节?你徐凤年不总戏言自己从不做亏本买卖吗?”

  徐凤年对此不理不睬,默不作声。

  从小到大,作为徐家嫡长子,都是他送给大姐二姐和黄蛮儿各种奇巧珍稀玩意儿,他从没有跟他们要过什么东西,想都没有想过。就像当初获得了那双年幼虎夔,也是毫不犹豫分别送给了二姐和黄蛮儿。

  在北莽从齐姓铸剑师那里得到那把新剑春秋,他亦是第一时间想到自己的兄弟,想着他总算可以把木剑换了。从江斧丁那里抢来过河卒,心底也是想着跟白狐儿脸借过绣冬、春雷,总算能还一次人情了。

  徐凤年一直坚信,自己已经获得太多,便不该诉苦,便应该大方。

  老儒士凝视着徐凤年的眼睛,冷笑道:“一叶落而知秋,堂堂离阳第一大藩王,手握三十万精骑,竟是这般优柔寡断的痴儿,可笑至极!”

  徐凤年缓缓道:“等你赢了再叨叨,现在为时还早。”

  张家圣人哈哈笑道:“我赢你之时就是你身死之时,到时候我与谁抒发胸臆,难道要我对着一个死人念叨不成?”

  徐凤年眼神坚毅且脸色冷漠:“我师父李义山,上阴学宫王祭酒,离阳张巨鹿,要我帮他捎带一抔土的蓟州卫敬塘,还有很多很多,在我心目中,他们才是读书人,你这个儒家张圣人也幸亏几百年不敢露面,否则真要让人笑掉大牙。”

  张家圣人不以为意,笑眯眯道:“这话也说得为时尚早。”

  徐凤年屏气凝神。自从真武法相消散后,就越发难以捕捉这名老儒士的气机。

  老人抬起手臂,悬空随手一抹,顿时出现三尺青罡气。

  老人好似陷入追思,唏嘘道:“大概后人只知我之学问,却不知那负笈游学、襦衫仗剑,可是发轫于我啊。”

  张家圣人气凝成剑之际,徐凤年瞬间出刀,无声无息。

  老人站在原地,持剑手臂拧转至身后,简简单单的一招立剑式,格挡住了那柄试图一刀削去他头颅的身后符刀。

  之后无论神出鬼没的符刀从哪个角度出现,这位张家圣人都只是平平常常的持剑式,便已是防御得滴水不漏。

  双方一气之长,竟然长达一炷香工夫。

  徐凤年终于在张家圣人身前二十步外站定。

  老人依旧气定神闲,手中三尺剑罡雄浑如初。

  身后那座被他请入凡间的圣人泥像也没有消失,始终安静望向山脚远方。

  老人意态闲适地环顾四周,哑然失笑道:“鬼画符!以符刀之中的北莽真龙残魄,坐镇中枢作为符胆,还算马马虎虎,可用上了龙虎山的神霄雷法,就有些牵强了吧,这算哪门子雷池显化人间?又如何能够召神劾鬼,如何能够镇魔降妖?”

  老人四周高高低低,悬停有二十一柄袖珍飞剑。

  十二飞剑来自邓太阿所赠,九柄飞剑是后来徐凤年依照各种生平意气,恳请清凉山墨家矩子所铸。每一柄静止不动的飞剑之上,都浮现出一张金光熠熠的黄色符箓。

  张家圣人轻轻咦了一声,好奇问道:“怎么还缺了符胆之字?世间道教流派分分合合,但是符箓派归根结底,符胆无非就是罡字内十数字而已,符胆无字,你辛辛苦苦造就此符,灵气从哪里来?”

  徐凤年握紧刀柄,轻轻叹息一声。

  这本该是他用来镇压天人澹台平静的一座雷池。

  至于这张符是什么符,其实显而易见。

  他徐凤年既然身处北凉,这张符,自然便是“凉”字符!

  二十一柄剑与剑之间,意气相连。

  二十一张符与符之间,雷电相牵。

  老人摇了摇头道:“读书至酣畅处,千秋兴亡也是一页翻过,小小雷池,算什么?”

  张家圣人站在原地,一手持剑,一手蘸了蘸口水,做出一个翻书动作。

  页页翻过。

  每一页翻过,便有一柄飞剑坠地。

  当最后一柄飞剑摇摇欲坠之时,徐凤年第一次双手持刀,开始笔直前奔。

  张家圣人挥袖散去三尺罡气,向前跨出,冷笑道:“真当我怕了你这封山厌胜之术?!”

  刹那之间,老人左手五指握住刀尖,正当这位儒圣老祖宗就要右手一巴掌拍出去的时候,却蓦然停下动作,眉头紧皱。

  一抹虹光从洗象池那边骤然划破天际,然后以更快速度落在老人身后,或者说那尊圣人泥像之前。

  剑名“满甲雪”。

  剑落之时,没有落雪,却带来两道绚烂光柱从天而降。

  如开天门!

  张家圣人无奈道:“你小子真够烦人的啊。”

  老人大概是为了蓄力应付那座辉煌天门,只是松开握住刀尖的手指,然后随手推开年轻藩王,便转过身去。

  那尊圣人泥像如同被人使劲拉扯,缓缓滑向天门之内,巍峨身形逐渐隐没。

  老人先后抬起双脚,踩了一下地面。

  落地生根!

  老人背后如同吹起阵阵雄劲大风,衣袖猎猎作响,一边倒向那座天门。

  徐凤年转头望向东方,沉声道:“剑来!”

  仍是在数千里之外,御剑飞行的那位桃花剑神大笑答道:“一座吴家剑冢,二十万剑,够不够?!”

  天门大开!

  隐约间可见天女散花,恍惚间可闻梵音袅袅,仙家钟磬长鸣。

  自然是要强行“招安”张姓老人这位儒家初代祖师爷。

  这种阵仗,就像世间富贵门第的大开仪门,喜迎贵客。

  千钧一发之际,两袖鼓荡的老人犹有心情转头对年轻藩王笑道:“我这副埋在地里好几百年的老身子骨,可经不起你这么折腾呀!”

  然后老人视线偏向东方,大笑道:“你这位桃花剑神,也忒小心眼,身为江湖晚辈,也不知尊老,还真是没有隔夜仇,当晚就想把仇报啦?”

  徐凤年脸色凝重。邓太阿驾驭二十余万柄吴家剑冢飞剑,一同浩浩荡荡赶赴北凉,甚至还需要剑先行于人,比起祁嘉节在逃暑镇山脚那次的人先至剑后到,邓太阿需要耗费的精气神,不可以道里计!

  哪怕邓太阿被江湖视为杀力当时第一人,指玄境造诣第一人,更被誉为千年以降剑术第一人,可是这一次同时驱使整座剑冢古剑,徐凤年用膝盖想都知道邓太阿的艰辛。

  越是如此,徐凤年的负担越大。

  尤其是眼前这位老人表现得如此镇定自若,哪里像是在垂死挣扎?

  张家圣人缓缓收回视线,重新目视徐凤年,好整以暇道:“年轻人,送你一句话:情深不寿,慧极必伤。你啊,两样都占了,很难善终的。做人嘛,得过且过,难得糊涂,才能轻松。”

  那拨起始于剑冢的飞剑,密密麻麻,几无缝隙,所过之处,如山岳浮现当空,遮蔽月辉。

  徐凤年不再遮掩自己的气机急速流转,神意瞬间攀至巅峰,以此作为牵引,如万古长夜独燃一支烛,引来飞蛾扑火。

  面对徐凤年的毅然决然,老人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情绪,再无对年轻藩王冷嘲热讽的心思,也没有去看那座对自己而言无异于龙潭虎穴的天门,而是转身低头望去。双脚立足之地,青石板地面寸寸碎裂如蛛网。

  老人抬起头后,背对徐凤年,淡然道:“都说书生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你与王仙芝一战,我早有耳闻,那姜姓女子剑开天门试图逼走王仙芝的手腕,又如何能够让我去天庭走一遭?况且……”

  两鬓发丝飘拂不定的老人猛然转头,眼神冷冽,加重语气道:“况且吕洞玄能过天门而反身,我便做不到了?非不能,实不愿!”

  老人身形转动,最终背对天门,面朝那个年轻人:“树有枯死日,人有力穷时!我今天就让你知道,哪怕你徐凤年手握无敌铁骑,哪怕是武评大宗师,也有你不得不认命的时候!”

  大风扑面,徐凤年洒然而笑:“你可知后世有人曾讥讽你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人’?”

  徐凤年继续说道:“你又可知儒家地位仅次于你的一位亚圣,更说过一句‘虽千万人吾往矣’?”

  老人脸色淡然道:“都是好话,比你那句‘丧家犬’要更好。”

  徐凤年与张家圣人对视:“心向往之,虽未必达之,但是终究能够让人心向往之。徐骁年老之后私下对我说过,他对天下读书人总是喜欢不起来,可是记起早年那么多次看到一位位读书人联袂上殿,人人意气风发,腰间佩玉叮咚作响,真是羡慕,真是悦耳。”

  最后老人问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此言道理说尽。既然如此,徐凤年你可有遗言要说与这方天地?”

  凉刀上的封山符箓已经烟消云散,徐凤年重新悬佩好这柄徐家第六代新凉刀:“北凉战死英烈无数,家家户户皆缟素,大多不曾留下遗言,更不缺我这一句。”

  老人摇头道:“这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绝望而已。”

  无动于衷的徐凤年抬起一只手掌,状如抓物。

  张家圣人冷哼一声:“邓太阿的飞剑是不俗,可也要能够来到武当山才行!”

  老人也是抬起手臂,然后往下一按:“给我落剑!”

  原本已经临近北凉道幽州的当头一拨飞剑,如强弩之末的箭矢斜斜钉入大地。

  幽州、河州交界处的那无比壮观一幕,风吹雨斜落,当空飞剑纷纷划出一个弧度插入地面。

  落在山岳,落在河川,落在田野,落在黄沙。

  如一场大雪落在一切无人处。

  始终牵引飞剑赴凉的年轻人,眉心渗出一缕猩红血丝。

  但是这场剑气霜雪,最新的落剑之地,终究还是距离武当山越来越近,一拨倾斜下坠的飞剑离着这座大莲花峰,已经不足百里。

  而年轻藩王的耳鼻嘴三窍,也开始鲜血流淌。

  张家圣人在一掌按下之后,原本不动如山的身形就倒滑出去一步,距离天门也就近了一步。

  当一拨千余柄飞剑陆续落在大莲花峰右方的青竹峰之上时,年轻人的眼眸都开始渗出血丝,已是满脸瘀血。

  当某一柄飞剑落在大莲花峰外的深涧之中时,徐凤年的脸庞已经模糊不清。

  可是那一柄锈迹斑斑的不知名古剑,已是吴家剑冢二十万飞剑中的最后一柄了。

  但那位张家圣人,哪怕看上去已是背靠天门,可是他的双脚,事实上依旧还是立于那道门槛之外。

  一步之遥,天壤之别。

  天庭人间。

  老人低头斜眼望向那柄名为满甲雪的三尺剑,空闲的左手轻轻按去。

  满脸鲜血的年轻人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

  分明没有望向年轻藩王的老人好似洞察天机:“我知道,你还有最后一剑,只是你千算万算,都不会算到,整座北凉道四州之地,你换成任何一处,都能够借到那一剑,唯独在这武当山,你做不到。武当山毕竟是道家清净地,自古即是道教北方祖庭,自大秦皇朝到大奉王朝,再到如今离阳,此地几乎从无战火殃及,所以与你徐家的天人感应最为孱弱。若是在凉州关外,在幽州葫芦口,别说我阻挡不住你借取邓太阿最后一剑,恐怕此时都已经给你送入天门了。”

  老人微微弯腰,轻轻拍了下那把剑的剑柄:“你与那柄太阿剑,难兄难弟啊。”

  一抹虹光如彗星当空,由西向东,笔直撞向大莲花峰。

  只是它如同撞在了一堵无形城墙之上,激起一阵阵刺眼的电光石火,绚烂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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