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弦思_论仙魔殊途如何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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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弦思

  是夜已近五更,眼看就要天亮,“任你处置”到底怎么处置法,童殊也管不上了。

  他身体已尽极限,该死的元神已经疼了好一阵,后堂的人一散,只剩他与辛五两人,随着四肢一阵痉挛,童殊差点站不住,感到熟悉的木香靠近,他知道是辛五,便整个人靠上去,胡乱地抓住一段袖口道:“疼……”

  其实他说出这个字,自己并没有意识。他脑海里嗡声一阵盖过一阵,有一个女子的声音一直在叫他“殊儿,殊儿”。

  声音很轻,很遥远,但童殊一听便知那是她母亲的声音。

  刚重生时遇到那个梦境又缠绕着升腾起来,童殊在迷雾中一瘸一拐地追赶,四面八方都试过了,却连一片紫衣的影子都找不见。

  更叫他惊恐的是,连那声音也越来越轻,好似下一刻,声音就要被吹散,那女子就要彻底消失。

  他心中一阵强烈的不安,要叫也发不出声音,只能竭尽全力地寻找,他越跑,四肢便越疼,元神也像搅碎般排山倒海的倾崩。太疼了,他好几次差点跪下,都勉力支撑住了,终于在某一刻,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极轻地呻/吟了一句:“疼……”

  娘亲,殊儿很疼,你不要走。

  刚才辛五听到的就是这一声疼。

  梦境清晰了些,终于那女子声音不再飘忽不定,似乎近了些,童殊看不到人,也分不清声音从哪个方向来,只听得那女子叹息着道:“可是,殊儿,疼只能忍着。”

  童殊问:“为什么?”

  那女子还是叹息。

  童殊极轻地道:“为什么旁人不用忍,我要一直忍着?”

  那女子哽咽了一下,良久才道:“求仁得仁,亦复何怨。”

  童殊也凝噎半晌,道:“娘,孩儿知道的,路是我自己选的,怨不得旁人。可是……”

  女子极慢地道:“你还怨他?”

  童殊听那声音飘飘忽忽,担心女子多说一句便走,他很想与她好好说会话,便轻声慢慢道:“娘,我做不到一开始不怨,但后来好多了。他抽我筋骨,断我元神,若我怨怼,一报还一报,也抽筋剥魂,早因心魔入魔障了。若我一生皆怨他,此时的我早已不是我。人生能怨之事何其多,在魔境受群魔啃噬,若我怨,则早浴血成魔了;令雪楼一次一次将我推入魔盅窖,若我怨,则早就化作厉鬼噬魂做乱,便不可能有后来的陆鬼门。”

  “娘,您教过我,‘好恶、喜怒、哀乐,谓天情。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皆有,凡人皆同’。【注】孩儿明白,世间纵有千万人,可爱我者少,恶我者多,人之本情。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我不欲成为自己所恶之人。娘亲,我想成为像您那样的人,您不要离开我……”

  童殊说的很慢,强忍着泪,他浑身都疼,肢体疼,元神更疼,无孔不入,是真的疼啊,疼得太久了……从小就有各种各样的疼,一辈子也没舒坦过。

  他自小不受父亲爱重,族人冷眼旁观。芙蓉山有连峰数十座,不少外姓弟子封峰为主,可他身为陆氏正支嫡子长到成年,在芙蓉山也没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峰。

  他倔强地将一片心高气傲捂在芙蓉山终年不见阳光的北麓小苑,与母亲守着阴冷的石镜湖,自娱自乐,在烛光下读仙籍,在月色下学琵琶。

  童殊低声说着,侧耳倾听,能听到那女子低声的叹息。他生怕那女子难过,想起无数个夜里偷看到母亲站在窗前对月空望,他不知母亲在看什么,只知道母亲很难过,但母亲从不流泪,他每次问起,母亲都说——殊儿,娘不难过,娘很好。

  童殊知道那女子在听,柔声道:“娘亲,我没有忘记要重建上邪经集阁,没有完成它,我就是做鬼也不肯消失的,你不要怪我不争气。”

  那女子又是久久无言,小心翼翼道:“娘亲,你在难过?”

  良久,那女子才答:“娘不难过,我儿很好。只是……”

  童殊:“只是什么?”

  女子:“是娘对不住你。”

  童殊:“与娘无关。”

  女子:“确是为娘的错,殊儿,你该怪我。”

  童殊:“娘不要这样说。”

  女子声音越来越轻,带着浓重的哀伤:“殊儿,之后的路,你只能靠自己了。”

  只感到后颈一疼,很轻的一下,像被什么啄了一下,他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此时他正悲从心来,生起强烈的不祥之感,那女子的语气像是在交代什么,他挽留着嘶吼:“娘,我不疼了,你不要走。”

  “娘会看着你的。殊儿,求仁得仁,亦复何怨,你做的很好。”

  “我不疼了!你不要走!”童殊挣扎着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晕暗,只觉眼前有个身影。童殊忍耐疼痛的能力超于常人数倍,再痛苦之时,理智也能尚存一线,梦境与现实,他尚能分清,没在错神中失口叫出娘亲,而努力克制着疼痛,声音颤抖着道:“五哥?”

  熟悉的声音响起:“是我。”

  这个声音让童殊感到心安。他感到辛五换了个姿势,坐到了他身侧,将他抱在怀中,这姿势很舒服,他便也倚了上去,靠在辛五胸口。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只有淡淡的木香互相缠绕。一股是辛五的,还有一股是他身上的奇楠手钏散发的。

  相处一段时日,连味道都一样了。

  童殊太阳穴上正抵着辛五的手指,有源源不断的灵力潺潺而来,身后辛五的身体散发着沁凉之意,围绕在周身,把四肢的疼痛都镇压了下去。

  童殊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徒劳,自己欠辛五太多了,语言太过苍白。

  “还疼么?”辛五低声问他。

  “不疼……”童殊本能地答,想了想还是说实话,他道,“其实很疼。”

  “得换冷水。”

  “好。”童殊答道,开始解自己衣衫。

  他却被握住了手,听辛五道:“你……做什么?”

  童殊仰头去看辛五:“不是要解开的么?”

  辛五道:“你不是不愿意解?”

  童殊含笑道:“有何不愿的,裹着衣服浸在水里多难受。有福不享是傻子!”

  说完十分干脆利落地解了外衫,再解了中衣,正要去解长裤,又被辛五捉住手:“不要再解了。”

  童殊道:“也行。”

  他赤.膊着上身,辛五却衣戴完整,童殊有些遗憾,没看到辛五的身材,他真想看看辛五的心口的位置到底是不是正常的结构,为什么刚才靠上去,仍然没有感觉到心跳!

  原是要自己下.床爬进浴桶的,辛五在他动作之前,一手捞过他膝弯,一手扶着他两肩,就将他打横抱起。

  非常熟练的动作,想必是天天晚上抱他泡于水中练得。

  在童殊清醒状态下,这不是辛五第一次抱他,适应了最初的身份错乱之感,他双手非常配合地搂住辛五的脖子。

  结果他一搂,辛五加快脚步,将他迅速放入水里。

  有点可惜,童殊心想,又没探到辛五呼吸。

  进了水,他也不肯安份。

  辛五只好把他抵在浴桶那头,他一边接受着疗伤,一边借着水的浮力往向后靠,还没碰到辛五,便被辛五伸手抵住了:“你不要离我这么近。”

  “近点方便点嘛。”

  “你远一点!”

  “水太冷,还是近点好。”

  “我说不要太近!”

  “唉,五哥,你到底为什么这么讨厌我?”问完这一句,他侧身扭头想去瞧辛五,辛五伸手按住他的脸。

  是一掌心比冷水舒服得多的沁凉,童殊舒服地喟叹出声,抬手便贴在辛五手背上,辛五避如蛇蝎般抽回手:“你还想不想好了!”

  童殊道:“想啊!可贴着你舒服,我喜欢贴着你!”

  辛五怔住,愣望着他片刻,童殊觉得辛五这恍惚的样子太难得了,又往前靠近。

  辛五猛地后退,贴着桶壁,被他逼得脱口而出:“你分明不愿,又何必来勾引于我。”

  有了上次辛五以勾引为由先发制人的经验,童殊这次不会再中计了,他大喇喇道:“勾引什么,你我同是男子,就我这副破烂身体,有哪里值得人多看一眼的?”

  辛五看着他一脸不知无觉的清澈神情,眼中痛苦之色一闪而过色。那之后再不肯多言,无论童殊怎么逗,都牢牢将童殊抵在那一侧。

  辛五的灵力澄澈而绵长,舒畅而持久,不知不觉中,童殊竟是迷迷糊糊的陷入小憩。

  意识回来后,童殊再听到辛五的声音,便是一句冷冰冰的:“好了。”

  辛五话甫落音,人已出水,童殊只来提及回头看到辛五的一片衣角。

  又走了。

  这都什么毛病?

  童殊想:他不肯脱,与他大打出手;他脱了,又死死制着他。他逃,是他不对;他黏,又将他推得远远的。左右都是他错,到底怎样才算对?

  童殊摇着头,自己爬出水,坐在水里久了,有些腿软,跌回水里缓了一阵才起身,拿了棉巾擦干身子,他随意披了件玉白里衣盘腿坐在床榻上,脑海里一遍一遍回忆方才的梦境。不自觉伸手探向后颈,那里有一点点痒,细细抚摸又没有肿块或是伤口,便也没甚在意。

  坐着坐着,便又发起呆来。

  刚才梦境里的对话,他知道,只是梦境,那是很多年前他们母子间对话……

  小时候在石镜湖边的场景一桢一桢浮现在脑海。随着他修为渐长,散落记忆渐渐都拾回来了,他已经能很清晰地勾勒出生长的地方,甚至能比较清晰地看见,母亲立在小苑门边,对他招手,叫他吃饭。

  自他母亲仙逝后,“童弦思”这个本身就很少人提起的名字便再也无人提起。

  童弦思出身散修小家,嫁到芙蓉山,成了陆夫人,深居简出。外界只知芙蓉山有个陆夫人,至多知道是童氏,并不知童弦思弹一手好琴,也不知芙蓉山的长琴谱由童弦思新编,更没有人知道陆岚成名的《众仙奏乐曲》是童弦思所谱。

  童弦思是这个世界上最宁静美好的女子,亲手教他琵琶手法,教他做琵琶,与他一起研谱五弦琵琶曲。那把上邪琵琶是童弦思的嫁妆,他当年被逐出芙蓉山,没带走芙蓉山一针一线,剥去了自小穿的金边酒醉芙蓉衣,只带走了它。

  求仁得仁,亦复何怨。若从前还有怨,进戒妄山后便当真无怨了。五十年受刑,足够明白其中道理。

  童弦思会看着他的。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明月与彩云常在天际,童弦思一直都在。

  正细思间,门外传来脚步声。辛五的声音响起:“童殊,鉴古尊来了。”

  童殊猜想定然是景行宗查到一些线索,便道:“请进。”

  开门声起,他扭头,先看到辛五一片灰色衣摆进来,接着看到另一双黑色靴子。童殊穿着中衣便跳下床,想站到桌边迎接,毫无预兆兜头罩过来一块灰布,紧接着一阵天眩地转,有人将他压倒在床,还盖过了薄被。

  他在颠倒间只看到那双刚进门的黑靴子被人推着踉跄了一步跌到门外,听得景昭不明所以地问了一句:“你推我做什么?”

  再然后是便是“嘭”的一声关门响。

  童殊好不容易从布褥间钻出头来。先看看了灰布,这是辛五的外衫;再看了看门,方才已经进来的两个人,旋风似地又出去了。

  这怎么回事?

  “童殊,你好歹把衣裳穿好。”门外传来辛五的声音。

  作者有话要说:【注:化用自《荀子·荣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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