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长夜(三合一)_论仙魔殊途如何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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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长夜(三合一)

  --《上-长夜之变起》

  童殊抓着那房客,手不由收紧。类似于抓着救命稻草的心情,他想从旁人嘴里听到辛五的下落,以及辛五会回来的表现。

  房客察觉有异,对上童殊压迫的目光,顿时寒毛直竖,说话也不利索了:“小公子,你着急找你哥哥,也别拉着我啊。”

  童殊茫然地重复:“我五哥呢?”

  那房客心中升出惧意,努力回忆道:“你五哥可是高高瘦瘦,长得特英俊,穿一身灰衫的少年?”

  童殊点头。

  “我之前看他奇奇怪怪一身是水地走出去,好心问他话却跟见了鬼似的,好凶,去柜台那了,你去问问吧。”

  童殊旋即放开他,快步往楼下去。

  房客这才变脸,在背后小声啐道:“什么人这是,凶什么凶。”

  童殊到了楼下,柜台却无人,正要找人问,小二匆匆忙忙从外堂跑进来。童殊迎上,先问道:“何事慌张?”

  小二抹了一把冷汗道:“出大事了,不止我家店,其他家店也出了这样的事情,好几家店啊!”

  童殊道:“都在哪里?”

  小二道:“街头那家客栈,以及隔壁街那家大店,都出事了。”

  童殊道:“隔壁街?那家很气派的挂了四排灯笼的店?”

  小二点头,匆忙取了东西,又要走。

  童殊拉住他问:“我五哥呢?”

  小二原本着急要走,听他这么问,一副松了口气的神情,顿住脚步多说一句道:“你们要和好啦?你五哥在屋顶呢。”

  心中的石头一落,童殊眼里失了那种茫然之色,重生出光。

  他与辛五当然没有和好,在小二探究的目光之下,他囫囵应付了过去,心想:我当然想和好,不过现在我说了不算。

  遇到上两个要拆楼的活冤家,小二还是想多说几句,他看童殊日眉眼柔和,便大胆说道:“兄弟俩哪有什么隔夜仇,看把你哥气的,他在我这买了一打酒,这会怕是醉的不省人事了,你快去看看他罢。”

  “隔夜仇那说的是夫妻吧。”童殊顺嘴怼了他,又道,“我五哥竟喝酒了?”

  “哦,夫妻兄弟都很亲的,差不离。”小二回话道,“你快去看看吧。我看他当时脸色冷得吓人,一身是水都要结冰了,旁人见他买酒劝他一句,被他盯一眼,吓得都差点尿裤子。”

  小二还待再说,店里出事乱哄哄的,又见童殊失魂落魄地往外走,于是抓抓头发兀自道“这对兄弟感情可真好”,便守着柜台,焦急地看着旁人忙来忙去。

  童殊往房顶上跃去,却没见到人,只见房脊上摆了一摆的酒坛,共有十坛。

  童殊吃了一惊,辛五的修为已臻辟谷,此时最是要戒饮食,美食美酒易勾出口腹之欲,使道心生乱,辛五平时对饮食十分节制,童殊只在初遇辛五时见对方浅尝几口,之后便很少见辛五再碰饮食,怎还喝上酒了?而且还这么多?

  待拎起酒坛,便又更吃惊了!

  一坛坛查过,这些酒坛虽都开封,里面的酒却都是满的。

  既拿了酒,且已开封,却又不喝,摆开来过眼瘾吗?

  这疑问只在一念间,童殊摸着那些被一掌拍开的酒坛,蓦地便懂了。

  未到痛处,不沾酒之人何至于借酒浇愁?

  恨不得一醉方休,在临门一脚时却又警告自己“那不是你能做的事情”,生生地把自己拉回原本的位置,残忍而清醒地忍耐着。

  正如他无数个在戒妄山下挨着针刑的日子,每一次想要弯腰,都告诉自己“你不可以”,生扛着忍耐过五十个年头。

  再者言,并非所有愁苦都能靠外物化解。他想起那个极爱酒,极懂酒,又极会酿酒的令雪楼说过的一句话——“未到愁处,不贪杯酒。却有极愁,千杯难解。”

  人与人或有不同,但有一样胸怀的人,有些想法是出奇的一致的。

  童殊懂辛五为何买了酒不喝,却还是不知辛五所愁何事。

  只隐约晓得自己约摸是做了极错的事情。

  童殊从不做不明不白之事,但这一次,尽管糊里糊涂似是而非,他觉得自己应该诚心道歉。

  拿定主意,他跪下/身将酒绑成一扎,提起时,从他的位置,看到一排点灯的窗,登时愣住了,心头忽地一揪。

  从这个位置,正能看到他们所居客房的窗户。

  辛五之前并未远去,他一直坐在此处。

  一直看着自己。

  有一种奇怪的情绪,堵在童殊压头,他喉间缩紧,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脑海里一遍一遍咀嚼这些细节,如总如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看不真切。

  正怔忡间,忽听远处一道破空之声,应声望去,只见银光劈开碧网,月亮之下,一道身影如电,疾驰而去。

  童殊大喊一声:“五哥!”

  辛五只遥遥对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连头也没回,几个跃起消失不见。

  童殊会意,辛五正在追着什么人,叮嘱他呆在原处,他没有跟上去添乱,转身回到客栈,查看现场。

  掌柜这天夜里也是倒了大霉,先是被拆楼后又出命案,折腾了大半夜,一张脸比苦瓜还苦。可还要打起精神,安排了人手把出事的客房围起,将围观的人群拦到门外,为防事态扩大再出蒌子,自己亲自坐阵在屋门口,唉声叹气的守着。

  童殊赶到门外,待要进去,被旁边的汉子拦住了,掌柜的回头一看是他,肉疼地纠结了一把老脸,往他身后看辛五不在,便拉下脸,气不打一处来道:“小公子就别来这添乱了,先回去把你们客房损毁的物件算一算罢。”

  童殊看了眼围了一圈的汉子,这些人连半吊子的修士都算不上,根本不足为用,他眼珠子一转,笑道:“好啊。”

  掌柜看他答的爽快,不由多看他一眼。童殊顺势便问:“这里头死的是什么人?”

  掌柜答:“城里一个小宗的公子。”

  童殊奇道:“道门中人?”

  掌柜道:“勉强算是吧。祖上出过一个金丹的修士,之后数代都不过尔尔了。”

  童殊道:“出了人命,若是凡间事,交给官府;若是道门事,交给景行宗,掌柜为何愁成这般。”

  掌柜长叹一声,拍了一下大腿道:“这是他们宗唯一的儿子了,死在我店里,我这怎么交代。”

  掌拒说着又痛心地摆了摆手道,“公子若还想我这店能开下去,便和你兄长好好算算损失,赔给小店吧,小店怕是要花大价钱赔别人了!”

  “会赔会赔。”童殊口袋空空野,答的却是自信满满,又问,“那失踪的女子可知是谁?”

  掌柜听他如此爽快,对他态度好转一些,答道:“别处来的一个女修,已过筑基的,有些气派。”

  童殊又往里探头探脑地看,掌柜看他俊俏的小脸有些病态的苍白,脸上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生怕他在这里再有个好歹,有气无力道劝道:“小公子,你可别再看了,你这娇里娇气的,要是被吓着了出点好歹,回头你哥来找小店麻烦,我干脆关门大吉好了!”

  “我?娇里娇气的?”童殊被这一句给气伤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掌柜实在没力气理他,对他连连摆手。

  童殊艰难地消化了那句话,吐吐舌头,转身走出几步,往人群中钻进钻出。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障眼法,再往屋里进时,竟是大摇大摆走进去,谁也看不到他了。

  这是一间东西向的长条型厢房,正门处的桌子上还摆着酒,酒杯未干,往里一座屏风,屏风旁边一座能容两人的浴桶,里头的水只剩一半,水溅得湿了一圈地。

  有两道脚印从浴桶往外延伸,最后停在床下。

  床上水迹未干,被褥凌乱,男女交/欢的气息未散尽,床、第间却只留下赤.果.裸的一个人。

  此人死相可怖至极,从脸到四肢布满抓痕,每一爪皆是深入血肉。更可怖的是胸前一个巨大的血窟窿,竟是被人掏心挖肺连着五脏六腑都拿走了,空壳子淌了一床的血,那血与那些不明的水迹混在一起,洇红一大片。

  血能溶于水,应当是在他还没断气时就流出来的,是活活疼死的。喉咙青紫,极可能死时叫不出声,五指痉挛地抓成勾,像要极力追索什么,眼球惨烈地外突,像是受到什么巨大的惊吓,又有强烈的怨恨,整张脸扭曲恐怖。

  童殊与那双布满血丝的死人眼眼对视片刻,扭开了目光,他陆鬼门也是头一遭看到这等可怖的死法,心中阵阵发凉,低语道:“猫兄,你可有什么发现?”

  从床底下溜出一缕黑影,正是山猫,它嘴角咬了一片透明状的东西。

  童殊接过一看,果然是六翅魂蝉的薄翼。

  童殊神不知鬼不觉转出房间,在柜台处找到之前问话的小二小二问道:“你说别处也有此事?”

  “小公子怎么又来了?”小二看又是他,“我去看过了,都是一样的死状,男子死在床上,女子不知所踪。”

  童殊确认:“都是道门中人?”

  “大多是些小宗小门的,算不上正经修士,也不知中了什么邪术,今夜都遭了罪。真是的,怎么偏偏挑了我们这座小城。我们城里多少年没出过这种事了。”小二说着,想到什么,忽又道,“我们店还好些,却要苦了隔街那间大店,那家店里死了李氏的三公子。”

  童殊心中一凛,道:“李氏?”

  小二道:“是啊!李氏在我们城里算是有头有脸的宗门,出了这档子事,那家店主可是难办了。李家已经找上门,在那耀武扬威地要说法。听说失踪的女方是何家的小女儿,她们宗门虽说不济,上头八个姐姐却都嫁的不错,已经来了两个,正跟那儿和李家人对骂呢。这可真是造孽啊。”

  童殊了然道:“李三郎,何九妹?”

  小二奇道:“怎么,小公子认识?”

  童殊心中已有计较,又是一阵叹息。

  之前那回碰到,便觉那何九妹情绪有异,当时没有深想,只当是情人间闹矛盾。不想,竟是如此。

  ---《中-长夜之劝和》

  回到屋里,山猫正伏在床上等他。

  童殊看它那副摊着的样子,终于有点笑容,道:“你倒机灵,五哥在时,认怂;五哥一不在,就上床当主人了?”

  山猫听到辛五的名字时,用力地抖了抖耳朵,显是连听着名字都怕,对童殊长长地喵了一声。

  可提到辛五,童殊倒笑不出来了,顿了顿,道:“你说五哥还会回来么?”

  山猫掀了掀眼皮,看他那不开窍的样子,有些怒其不争地抖了抖毛,跳下床咬了咬他裤角。

  童殊道:“你说我在这里,他就会回来?”

  山猫点头。

  童殊道:“你还真看得起我……”

  “……”山猫无奈地瞄他一眼,大概是觉得猫与人讲不通道理,干脆匍匐在他脚下,蹭他的腿。

  童殊被他蹭得发痒,心里拧着的结也松了些。他坐到桌前,拆开那包点心,拈一块吃上,比想象中的要好吃,一边吃着,一边思索着道:“猫兄,我现在觉得五哥背后无人指使了。”

  他其实并不需要谁给他回应,自个儿说下去:“剑修独来独往,很少有臣服于谁的。五哥那样的性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子。他不可能为谁卖命,而且也没人请得动他这种境界的剑修。”

  “可他太年轻了,若非有人支持,只他一人,又如何设下这重重阵仗?单是要设阵渡我移魂重生,便是要耗费极大物力灵力,以他的资历,断不可能做到。更不用说他还掌握诸多信息,竟是连我的一些秘术也了如指掌。”

  “若说害我,如今看来是不像了。若说帮我,又为的什么?”

  “或许,是有一件事情,只有我能做,他才找上我。”

  “那么,会是什么事情呢?”

  “我自重生以来,这六翅魂蝉总是阴魂不散,它为何又找上我?”

  “暗地里定是有人用它引我现身,而五哥一路亦是寻着这六翅魂蝉而来,他想让我看到什么,解决什么?”

  童殊自言自语半晌,慢慢举起那枚蝉翼,凝眸道:“有什么事情,是非要我重来一遭,才能解决的呢?”

  童殊闭上眼睛,思转如电,猛地睁开眼,他脸色陡然苍白,翕动了一下嘴唇,小声道:“猫兄,你有没有觉得,五哥有点像……景行宗的人?”

  说出这话来,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沉思半晌,他又摇了摇头。

  景行宗执法论道,戒妄山金规铁律,景氏视道法重于已身,断不能监守自盗。

  当初景行宗判了他终身刑狱,便是少一刻都不可以。景氏世代以身作则,才建起苍苍戒妄山,几代人的身骨才请出臬司剑,不可能为他一人败坏千年法则。

  他当年会把性命交到景行宗手上,也正是因此。

  可除了景行宗,这世上,又有谁如此执着于解开阴邪的真相?又有哪宗哪派有如此物力人力?

  童殊想得脑袋都要痛了,不知不觉吃了一大包的点心,手再拈时,山猫喵了一声。

  童殊顿住手,低头一看,莞尔笑道:“对不住了,只剩几块,留给猫兄尝尝?”

  山猫得了允,跳上桌连块带渣都舔干净了,而后窝在童殊手臂外,一人一猫大眼瞪小眼片刻,山猫约摸是觉得自己真帮不上什么忙,眯着眼睛假寐。

  童殊愣愣地盯着房门,自己也说不清在等什么。

  突然听到一声沉响,山猫一激灵蹿起来,警惕地跳到窗口,童殊顺着山猫的视线看到夜空高处一颗古铜色的流星破空而过。

  是景行宗的人来了。

  而那枚流星火箭是古铜色的,显示了来人的身份金贵,是鉴古尊到了。

  一想到是景昭来了,童殊便想起对方那古怪的关心,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转念又想,景行宗弟子等级森严,查案有专门外出的“行者”,寻常是劳动不到宗主亲自驾临的。他不由忖道:“景行宗到底在查

  山猫伏耳倾听着动静,忽然惊慌地尖叫一声,一溜烟逃了。

  “哎,你跑什么!跟我在一块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么。”童殊无奈,待说完时心电一闪,一时间满心兵荒马乱一时全止住了,能让山猫这么怕的,只有辛五,是辛五回来了。

  那边山猫方跳下窗,童殊便听到门外廊道响起的脚步声。

  开门探头,正见辛五与景昭正并行而来。

  辛五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他了,两人目光相接,辛五的目光淡淡,看不出情绪,而童殊只觉突然心如擂鼓,他局促地撇开视线,收回脑袋。

  躲在门外长长呼吸一张,静待那擂鼓之感过去。

  好一会终于心平下来,却又心神不宁起来。

  听动静外头景昭与辛五在低声交谈什么,一时没有进门的意思。

  童殊听不清说的什么,他实在不愿与景昭过多接触,想主动找辛五,又有着说不清的忐忑,只留着门,坐在屋中等。

  没想到景昭与辛五一起进来了。

  见到景昭,童殊几乎是惯性地站起来。

  景昭见了童殊,掩去脸上原本沉重的神情,努力做出温和的样子道:“童公子近来可好?”

  “很好。”童殊始终难以适应景昭对他特殊的友好,牙酸了一阵道,“鉴古尊可是来查这次的怪事?”

  景昭道:“此番系列之事,总是事发突然,防备不及。景行宗又晚到了一步,童公子可有什么收获?”

  这态度似乎笃定他一定知道什么。

  童殊上回将六翅魂蝉景行宗就料到之后免不了会有牵扯,并不意外景昭对他的问话,掏出今夜找到的这枚蝉翼递了过去道:“今天的现场也有一片。”

  景昭见到这东西,面色便沉重下来,道:“我们第一次找到这东西是在几年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遍寻不见踪迹,曾考虑或只是偶然,可这段时间却又突然频繁出现。统共就这么几次,童公子巧合遇到的十有□□,要多加注意啊。”

  他这番话提醒之意昭昭,其中好意无法忽视,童殊强忍着景昭关切的目光,答道:“谢鉴古尊提醒。”

  他嘴上说着谢,神情却是退避的,景昭无奈地望了他片刻,童殊在他开口之前,先说道:“鉴古尊急行而来,就不烦您在我处耽搁了,您先忙罢。”

  果然,这样的拒绝并没有办法叫景昭离开。

  以前也是这样,不管童殊如何不耐,每一次的交流景昭都有办法强行进行下去,这或许是景行宗之人的通病,一脉相承,我行我素,很难被什么人左右,景昭兀自又道:“我听闻你们二人打架了?”

  童殊吃了一惊,景行宗怎么连这事也管?!仅仅发生片刻的事情,景行宗也知道?!

  他瞪大眼睛看向景昭,完全没有办法理解景昭的意思。

  景昭却是从容地看了一眼童殊,再看一眼辛五,转回来对童殊道:“年轻人要好好相处,打打闹闹伤和气。”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以这种长辈的口吻对童殊说话了。

  景昭地位尊贵,其实论起辈份与童殊是一代人,年纪也还不算大,但多年的威势让大家都忽视了景昭还算是中青一代的事实。

  他是景行宗宗主,要教训谁几乎没有人敢有异议,但童殊一向不怕他,猛一听到在外严恪古板的鉴古尊说出如此不合身份的话,他讶异非常,倏然睁大了眼,全身像被雷劈了似的想:景昭是怎么做到这般理所当然来管他的私事?

  却看那景昭说完童殊,又泰然自若地对辛五道:“你不能仗着自己修为比他高,就欺负他。”

  辛五也料不到景昭有此一言,猛地也是一愣。

  景昭继续语不惊人死不休地道:“你要对童公子好一点。”

  辛五肩膀微微一僵,面色复杂地望向景昭。

  景昭仍在不要命地道:“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他。”

  辛五难以理解地凝视着他,微微蹙起了眉。

  景昭竟又补了一句:“也莫要伤了人心。”

  这一句,虽是对着辛五说的,却似也砸在童殊心上,简简单单几个字,把童殊钉在地上。

  景昭就在这两人目瞪口呆中,信步出去了。

  好半晌童殊才回过神来,愣愣道:“你何时与鉴古尊如此熟谙的?”

  辛五似乎还在回味景昭之话,一时没听清童殊说什么,有些茫然地抬眸。

  这个目光,似是怅然若失、神魂无措,极短的一瞬,却蓦地把童殊一整夜中那细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涤尽了。

  他拿手在辛五眼前晃了晃,含笑道:“哎,五哥,想什么呢,回神了。”

  辛五微微一僵,目光转向清明,再转而深沉,探究地望向他道,启了启唇,想问什么,目光一闪却又生生忍住了。

  童殊却猜出辛五的心思,他只觉心头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急促地痉挛一阵,郑重其事待那阵心疼过去了,展颜笑道:“五哥,你别在意鉴古尊的话,你很好的,你对我最好了!”

  辛五目光凝在他脸上良久,最后缓缓垂下眸,木然盯着地面,不知在想什么。

  童殊从未见过辛五这种情态,像是被长辈批评后难过和反省的样子。

  他头一次对景行宗宗主生出正常人该有的景仰崇拜心理——能把冷冰冰又目下无尘的辛五也教训成这样,真不愧为仙界执道者。

  若是往常,童殊定是戏耍此时的辛五一番,可他有一团乱麻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只想捡起好听的快哄一哄辛五。

  然而,只在他这须臾的犹豫间,辛五便又复平日的淡漠,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瞳,看人的时候像要穿透一切。

  童殊被他这样的目光看得,不禁退开一步。

  辛五见了他退开,沉默地偏开目光。

  这一步,两人好似又远了很多。

  童殊心中一阵空落落的。

  童殊其实从前没哄过人。

  他在芙蓉山是尊贵的小公子,虽然父亲不宠爱他,但名位摆在那里,旁人都得敬着他。

  他亲疏分得很清楚,对宗里的人好说话,对外人却拎得门儿清,谁也不服。哪怕是后来遇到令雪楼也没认过怂,被令雪楼治得越挫越勇,今天落后,明天再比,直到令雪楼某一次对他招招手说“不打你了,以后教你”。

  童殊真没对谁低三下四过,哄人的经验一分没有。

  但在辛五这活阎王面前,他已经不止一次尝试讨好辛五,这事儿发展的极其自然,在某些时刻,自然而然地就觉得该对辛五好一些、温柔一些,莫名总想哄一哄对方,好叫对方不要老冷着脸

  譬如此时,童殊就特别想逗一逗辛五开心,想真心实意地向辛五认错和道歉,还想好言温语问问对方为何喝洒。

  --《下-长夜之忆陆》

  辛五却先说话了。

  “自陆岚身殒后,芙蓉山群龙无首。”说完顿了一下,等童殊的反应。

  童殊眨了眨眼睛,这才意识到,辛五履行今日在书铺里说过的会告诉他芙蓉山事的承诺。

  这其实并不是一个好的谈话开始,因为两人吵架的问题还在,但辛五主动回避了吵架之事,童殊便也不知再从何说起。

  他看辛五还在等自己的回应,便赶紧点了点头,示意辛五继续。

  之后的内容,辛五说的言简意赅,陆殊却听得心惊肉跳。

  芙蓉山群龙无首之后,柳棠以大弟子身份主持宗门。彼时陆殊已身陷囹圄,凡仙道魔道与陆殊有过节之人,想寻个出气口,皆去寻芙蓉山晦气。

  听到这里,陆殊咬牙切齿:他入魔道时已与芙蓉山恩断义绝,他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丧家犬,那些人放着魇门阙不敢找却寻芙蓉山的麻烦,无非是挑软本柿子捏,墙倒众人推罢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外忧不断,偏偏又有内患。柳棠毕竟不姓陆,宗门里有长老不服,常有为难,柳棠虽掌宗主令,却令行难通。柳棠曾同意寻一新陆氏子弟辅家,可陆氏旁支常年被陆岚打压,大多已不成器,到大难临头时又彼此不服,内斗不断,一再消耗,伤了陆氏元气。

  看形势不对,一些分支干脆抱残守缺,占芙蓉山支峰自立门户,纷纷不再听柳棠手上的宗主令,鼎盛百年的陆氏,顷刻间如一盘散沙。

  芙蓉山倒,祸起萧墙。

  陆氏子弟尚且如此,一些依附陆氏的小宗门更不可能长情,也都纷纷背信而去,或是寻找新的靠山或是拐带了陆氏一些灵资另谋生路。

  树倒猢狲散,人人趁火打劫!

  在那混乱之中,只有几代经营陆氏灵材的傅氏始终站在柳棠身边。

  也是那傅氏气运正当头,那傅氏家主跟着柳棠,竟一路扶摇直上,不仅重振了傅氏宗门,还顺道收编了不少陆氏灵资,自立起门户。

  反倒是柳棠相去甚远,不知是修行遇到瓶颈,还是练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术法,竟是越来越诡异,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竟是不管不顾,将手上仅有的陆氏灵资悉数交由傅氏托管,自己只一门心思练陆氏的绝学——芙蓉十九剑。

  人人皆言是柳棠败了陆氏。

  童殊却能理解柳棠,如若一个宗门,没有足以抵御外人的术法和能力,是无法立足的,勉强守着那些死物,迟早有一天会叫人连锅端了。

  他大师兄无人可倚仗,选择自强自立,并不算错。

  只是,他没有想到的是,紧接着辛五便告诉他,柳棠后来却是不知所踪了。

  童殊下意识不愿相信,问:“那些人还都在骂我大师兄,若是人都失踪了,又去骂谁?”

  辛五道:“常有一些诡异现场,均出现柳棠的记号,众人皆说是柳棠所为。”

  童殊道:“除此之外,还有证据吗?”

  辛五摇头。

  童殊笃定道:“我不相信是我大师兄所为。第一我大师兄不是这样的人。第二,以一个正常人的思维,若做的事想让世人知道,何必隐藏行踪,而若不想让人知道,又没必要留下记号。这事太矛盾,一定有什么问题。”

  辛五看着他道:“你相信柳棠”。不是问句,是肯定句。

  童殊斩钉截铁道:“如果连我大师兄都不能相信,我又该相信谁。”

  辛五极轻的蹙了蹙眉,顿了顿,审视他一阵,慢慢道说出了一句让童殊愕然的话:“柳棠一直不肯交出宗主令,有一个原因,他说芙蓉山是陆殊的,要等你回去。”

  童殊一时呆若木鸡,半晌才道:“真的?”

  辛五点头。

  童殊沉默了。

  辛五适时地偏开目光。

  童殊心中百感交集,他的大师兄,竟然一意孤行要等他回去。

  他知道大师兄会等他,但没想到会做到这种地步。

  可他却回不去了。

  因为当年的芙蓉山血案。

  当年那阵法是他设计,也是他亲手布置,设阵的每一面旗子与每一笔咒符都出自他手。那些都是熟悉的操作,本是十拿九稳之事,启阵之时,他信心满满指着陆岚要对方认错。

  陆岚当然是不肯的,接着便是如同预想中一样启阵,之后却是哀鸿遍野。

  那一日百花谢尽后的芙蓉山,以及站在大殿上方拿剑诅咒他的陆岚,成了他对芙蓉山最后的记忆。

  再后来如何?自然是陆殊人人喊打,众人骂他忘恩负义、欺父灭祖。

  所有的证据都指向陆殊,跳进黄河也洗不清陆殊的嫌疑,陆氏宗门没有人肯相信陆殊,联名将陆殊剔出族谱。

  陆殊不是没有想过证明自己,可他反复演算都找不出哪里出了差错,花了很长时间搜寻也毫无证据。摊开来的证据都在残忍的告诉他——是你刚愎自用,恃才傲物,才出的差错。

  错全在你!你该万劫不复,永世不得超生!

  然而事情却不止如此,尽管陆殊想尽办法挽救,可事情仍然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直到陆岚的死讯传来,以及在芙蓉山那一役中的同门无一例外的相继身殒。

  陆殊终于无法不怀疑自己。

  而大祸酿成,一百多条人命,总该有人承责。

  不是没有想过一死以谢天下,之所以留着一线生机,是因他始终仍有一丝疑惑——为何好好的阵法,会突然变异。

  就算所有证据都言之凿凿,证据链里还是缺少的一环。

  进戒妄山,是他唯一也是最好的选择。

  景行宗虽铁面无情不好说话,却绝不会擅断妄测,也不会受言谈左右,他们六亲不认,只认证据。

  戒妄山苦,但戒妄山能堵悠悠众口,是对是错,能给他一个了结。

  说来也是可笑,他一直不喜高高在上、眼高于顶的景行宗;他也一直与洗辰真人不对付总是打架,但在穷途末路之时,他想找一可信之人,将所识之人一一排除,只剩下一个人——臬司仙使,景决。

  这真是讽刺至极,他看不惯的那个冷面铁血、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景决,成了他最后唯一的信任。

  所以他向景决伸出双手,把自己的生命和清白交付出去。

  当景决给他戴上枷镣时,意味着他余生便很难再出戒妄山。那戒妄山所押之人皆是刑责已定或嫌疑极大之人,仙史里载从未有人活着出去。

  便是那样,他也认了。

  甚至最坏的结果——景行宗查不出真相,一纸判他“斩仙刑”——他也认。

  这世上难有万全之策,谁也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倘若当真是他毫厘之失造成的一切,他愿意死一百次。

  人说戒妄山的“斩仙铡”一刀下去,仙根断却,尘缘尽了。据说极痛,在童殊看来那才是最干净的死法,是彻底的解脱。

  一刀下去,身首两端,罪孽洗净,重头再来。

  出乎全界意料的是,景行宗没有判他“斩仙刑”,理由是证据不足,强顶着众人的质疑,判了陆殊永世□□。

  尽管有所预料,当年听到这个结果,陆殊还是诧异了。

  景行宗不愧是执道者,天下人人都不信的事情,景行宗敢信;天下人人都信之事,景行宗敢于不信。

  五十年的刑狱,五十年的反省,有些关隘想通了,有些道理推算清楚了。童殊铁窗之中的无数个暗无天日中,把账算清楚了,该还的还的差不多的,再多的,他不肯再给。那些耽误的事情必须重拾做起;该做的事情他也容不得旁人插手。

  他其实比景决的目下无尘也好不到哪去,不明不白的东西,他同样是半点接受不了。

  童殊在回忆里慢慢勾勒出这些前尘往事,当年发生时风起云涌,风云变色,如今回想起来,不过寥寥须臾。

  再想起这些事,他已经可以举重若轻得仿佛读一段于己的仙史,那史书里的魔头最后怎么样了,那些戳向脊梁骨的指指点点,都不重要。

  因为,他如今非常明确自己该做什么。

  岁月是更好的老师。

  童殊解脱般轻笑出声。

  他这一笑,便打破了沉默。

  他无声陷入回忆之中,辛五便一直安静地等着他。听到他的笑声,辛五抬眸看来。

  童殊便迎着辛五的目光勾出一个笑。他其实还有些恍然,但见着辛五近在眼前,便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辛五生了一副极美的皮囊,眉眼冶丽,风姿浓烈。这样的皮相稍加修饰,足以惑乱人心。便是如这般穿一身灰袍冷着脸,也叫人赏心悦目。

  童殊从未见辛五笑,此时他心中往事已渐沉寂,望着对面那双澄亮凝寒的眼,想起今日自己所做种种,一时心中愧意升起,方才的种种慌乱莫名又鼓噪起来。

  他拿不准辛五突然的转变是什么意思,但见着辛五愿意与他共处一室且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心中又渐渐安定。

  他心中千回百转,面上表情便时晴时阴,目光在辛五脸上转来转去,直转到辛五被他看得不名所以,敛了眸光示疑。

  童殊这才找回主意,对辛五勾出一个笑,这个笑既有讨好的意味,又有“我没事”的意思,然后唤道:“五哥。”

  辛五静静瞧着他。

  童殊道:“今天是我错了,我——”

  辛五听此,身形一懈,抬手拦了他的话,语气中透着疲惫道:“今日之事,不谈也罢。”

  辛五越是这样,童殊便越是没着没落,不由又道:“五哥,我知道你很生气,我——”

  “不问我方才所追何人?”辛五却强行打断了他。

  童殊讷讷,无奈地望着辛五,见辛五已没半点方才的暴怒,完全回复了从前的冷淡,甚至于比从前还要冰冷,连眼里的光也掩去了,将所有情绪包裹了起来。

  童殊心中一时怅然——辛五已经关上心门,我已经失去了机会。

  无论是道歉,还是哄慰,对方都不会肯再接受他一个字了。

  这让童殊一时心情急坠,心底滋出一种类似难过的情绪。这种情绪陌生得令童殊有些无所适从,他习惯性地以笑容掩盖了那点心事,接着辛五的话道:“你所追之人,和前日的一样,穿一身碧衣,背一把长琴?”

  辛五点头,本要开口说什么,又止住了话头。

  童殊道:“你是不是有什么猜测?”

  辛五道:“尚无证据,不能妄言。”

  童殊轻轻笑了笑道:“还是要感谢你,告诉我芙蓉山以及大师兄的事。”

  “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暂且这些罢。”童殊仰面靠在椅背上,舒展了表情,盯住天花板片刻,慢慢说了起来:“我真的挺想芙蓉山和大师兄的。我自小与母亲住在芙蓉主峰的北麓,半山中间有一座小湖,因湖边有块大圆石,光滑可鉴,月色照上去时就便一面镜子,我们便都叫那石镜湖。母亲经常站在石镜湖边等我下学,带着我穿过石榴树的花枝回到小苑,大师兄也常被母亲唤来一起吃饭。如今,我母亲不在了,只有大师兄在等我了。”

  那些对于陆殊的指责,于童殊都已无关痛痒了,此刻说的这些才是他致命的痛楚。大概是真的忍不住,这些事太重了,压得他非要说一说才好受些,于是他用轻描淡写的字句捡一些枝节说起。

  可是,已经说的很小心了,眼里还是不可扼制地发酸,他用力眨了眨眼,尽量仰面向上,止住了将要掉下的泪。

  念力一松,元神也跟着痛了起来,一扯一扯地抽痛着,扯到眼睛,疼得人特别想流泪。

  五十年不长,于修行者不过白驹过隙。

  童殊之前也觉不长,如今却觉太久。久到人去楼空,亲人不见,故园不再,物非人非。

  他若知柳棠在煎熬中苦等他五十年,他可能早就忍不住要出来了。

  其实,大师兄在外面比他坐牢还要痛苦。

  眼睛越来越酸,可都这样了,童殊还是不肯哭。

  他掩饰地抬手抹了一把脸,轻轻地敲了敲越来越疼的脑袋,再坐正时,装作平静无波。

  却见辛五不知何时,已走向门边,童殊几乎是本能地拉住辛五衣角,用有些哑的声音道:“去哪里?”

  辛五道:“就在外面。”

  童殊不肯放开,抬眸看着辛五:“五哥,不要走。”

  辛五停住身形,童殊将他衣角抓得紧紧,又唤一声:“五哥,不要生气,不要走。”

  辛五的肩膀似乎颤抖了下,低下头来看他道:“童殊,你不要这样。”

  童殊挤出笑来道:“不要怎样?不要惹你生气,还是不要对你拉拉扯扯?”

  辛五道:“你不必对我强颜欢笑。”

  童殊还是笑:“五哥,你又如何知道我现在不想笑。”

  辛五俯下/身,凝视着他,异常严肃道:“童殊,真的,不要笑了。”

  童殊反而加大了笑意:“你这人不讲常理,哪有劝人不要笑的。”

  辛五道:“疼就说出来,不要笑。”

  童殊一怔。从来没有人这样当面拆穿他,可能旁人看不穿,也可能旁人不想管,抑或是旁人略过了,他活两世,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不要笑。

  童殊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我不疼,谁说我疼,我现在好着呢。”

  辛五却不管他,一针见血地道:“不要伪装,我知道你很疼。”

  童殊猝然闭口,他差点忘记了,他那些小把戏全都瞒不住辛五。他何时痛,痛哪里,辛五一清二楚。

  童殊歪着脑袋与辛五目光较量。

  人认定一件事情的时候,眼神会格外锋利。辛五平日的眼瞳本就漆黑,此时更加沉甸甸的,像是一把利器,无情地拆去所有伪装。

  童殊在这样的目光里,少有地拧起了眉,反问道:“自古笑比哭好,凭什么不笑?”

  辛五道:“你一定要这样?”

  童殊拉紧了辛五的衣角,答非所问道:“是啊,我现在就一定不要你走。”他并不想继续笑不笑的话题。

  辛五居然也没有紧追不放,而是道:“这句话是真是假?”

  童殊抓紧辛五衣角道:“比真金还真。五哥,我不跑了,真不跑了。以后要去哪里,都先问你,你不要生气,也不要喝酒。”

  辛五听他用细而讨好的腔调,笑着说着那些保证的话,忽然仰面,良久之后,再低头垂眸与童殊对视时,眼里一片宁静,像是放弃了某个念头,只顺着童殊的话道:“你真不跑了?”

  童殊举手给辛五看他手腕上的奇楠手钏,用尽可能诚恳的神情道:“追魂索我主动带好了,不跑了。”

  “跑了如何?”

  童殊道:“若再被你抓回来,任你处置。”

  “任我处置?”

  童殊心中一紧,但好不容易哄成这样,还是硬着头皮道:“随你之意。”

  “一言为定。”

  童殊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说错了什么。

  此时已值四更,夜露深重,忽然传来三声轻轻的拍门之响。

  外头的人道:“童公子、辛先生,鉴古尊请您们来一趟。”

  童殊听出是景椿的声音,扬声问:“何事?”

  景椿答:“我们已将几处出事之人的尸首移到此处,请二位也来看看。”

  童殊正要答应,辛五已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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