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0章 剑雨楼有客来衅,大雪坪紫衣观雪(2)_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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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0章 剑雨楼有客来衅,大雪坪紫衣观雪(2)

  中年人想起昨夜师徒二人坐在小院里谈心的末尾,徒弟跟他说就不要跟剑雨楼计较什么了,他当时点头答应了。徒弟信不过,又重复了一遍,他笑着说当徒弟的尚且这么好说话,他这个做师父的能差到哪里去?

  事实上邓太阿还有句话没有说出口:他这个师父从来就没有跟谁好说话过,对吴家剑冢是如此,对江湖也是如此。

  所以摊上他这么个爱管闲事又心慈手软的徒弟,是他邓太阿这辈子除了练剑有成之外最大的麻烦,也是最大的骄傲。

  邓太阿自顾自笑了笑,方才又给那位门房老人拦住,听到自己是要问剑于剑雨楼后,一脸滑稽可笑的没好气表情,问他既然是以剑切磋,那么你的剑呢。

  邓太阿没有回答什么,身影一闪而逝便来到剑雨楼内。

  邓太阿抬头望着那栋主楼,楼内悬挂有早年西蜀剑皇手书的金字匾额“人间第一剑雨”,匾额在春日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率先注意到这个中年汉子突兀出现的剑雨楼人物,不是被西蜀武林誉为“三气通玄”的剑道宗师张昀,也不是那几位剑术卓绝的供奉元老,而是几个百无聊赖四处张望的陪衬弟子。这些人大多对楼主的千金怀有旖旎心思,可明知道有着天壤之别,对那位益州别驾之子更是自惭形秽,一想到那女子就要投入别人怀抱,便存着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然后就看到了那个并无佩剑更无气势可言的粗布麻衣汉子。只不过他们也都没上心,要知道西蜀剑雨楼虽然比不上东越剑池、南疆龙宫这样名动天下的宗门,可毕竟是一州之地的执牛耳者。楼主张昀更是跻身西蜀十大高手之列,年轻时候便是曾经让春帖草堂上代老主人谢灵箴都看好的天才剑客,虽说至今尚未跻身一品境界,但整座西蜀道江湖都相信十大高手中,张昀是最有希望进入那种传说境界的几人之一。

  二品小宗师,虽然带了个小字,但足可在离阳一州内开宗立派。那些一品境界的神仙人物往往神龙见首不见尾,懒得理睬江湖事务,寻常武林人士更难以亲近,所以真正的离阳江湖,最风光的角色,是张昀这样看得见摸得着的武道宗师,是隔三岔五就能露个面的江湖高手,否则任你吹牛说跟那些武评大宗师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任你吹嘘得天花乱坠,也没有人会相信。因为张昀之流,不但修为确实高绝,而且身上有人气儿,做事也接地气儿,如果说有幸跟大名鼎鼎的剑雨楼楼主有过一面之缘,那才能够让人一惊一乍,才会将信将疑。

  一声轰然巨响让剑雨楼上上下下心口一颤。

  那块旧西蜀皇叔亲自赐予的匾额裂作两块,摔落在地。

  所有人面面相觑,都感到匪夷所思。那块来历显赫的匾额是第一等楠木材质,绝不至于如此不堪风吹日晒,况且这块匾额悬挂不过三十余年,怎么可能当中断裂如一剑劈开?

  众人环顾四周,终于将视线聚集在那个双手负后的中年汉子身上。哪怕是二品宗师张昀也没能瞧出蛛丝马迹,这个汉子,会是毁掉价值连城的那块匾额的罪魁祸首?

  剑雨楼楼主张昀是西蜀屈指可数的成名高手,更是经验老到的老江湖,自认自己就算持剑,也无法在三四百步外以剑气劈开一块匾额。这样的人物大驾光临,不管姿态如何跋扈,依旧不是剑雨楼人多势众就能够轻易摆平的。

  吴家剑冢之所以数百年始终稳居江湖宗门前三而声势不倒,就在于被说成是剑冢稚童也能驭剑离手如蝶雀回旋,这本身就意味着孕育出剑气的艰难不易。何谈一道剑气掠空数百步之后而不减威势,直接劈开那么一块巨大匾额?

  一名供奉当场便急急掠空而去,站在主楼门口仔细打量之后,掠回张昀身边,脸色苍白,窃窃私语。

  张昀顿时如遭雷击。

  是剑气所致。

  而且那道剑气破开匾额之后,连主楼建筑也给一并顺势劈开了。

  离阳江湖流传过一句话,说是西蜀自皇亲国戚苏茂战死在皇城门外,黄阵图死在东海城头,就再没有拿得出手的剑客了,这也道出了几分当下西蜀武林的窘况。

  尤其是春帖草堂谢灵箴无故暴毙于快雪山庄后,继任者胭脂评美人谢谢只以姿容惊艳世人,而不以武道修为让人衷心信服,因此更给人一种蜀中江湖无宗师的看法。

  那个中年人缓缓向前,走到距离张昀三四十步外停下脚步,终于开口道:“道理,我徒弟早已经讲过了,你们不听,那么我今天就不用跟你们讲理了。”

  张昀欲哭无泪,我哪里知道你徒弟是何方神圣?你这般剑术通神的大宗师的高徒,我们剑雨楼把他当菩萨供奉起来都来不及,怎么会与我们讲道理而不听?

  张昀心思急转,看这汉子不过三四十岁的模样,又与自家剑雨楼过不去,多半不是西蜀江湖人,否则如何也该买他张昀几分面子才对。可剑雨楼的势力从来只限于西蜀境内,门中弟子的行事也还算内敛,少有结下死结的江湖仇家,就算是奉命出蜀行走江湖去为剑雨楼扬名的几位杰出弟子,也没听说过跟离阳江湖的大门派有过大恩怨。说句天大的实在话,要真想惹到离阳那些顶尖宗师,剑雨楼弟子也得有那份本事不是?

  张昀同时有些疑惑,眼前此人气机不显,气势全无,不像是出手之人,难道是暗中还有真正的世外高人?

  这位中年大叔视线在剑雨楼诸人面前一掠而过,看到了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年轻女子,她身边那个有六七分相似相貌的妇人,脸色阴沉,似乎在权衡利弊,犹豫要不要借用官府势力敲山震虎。几名剑雨楼供奉则是如临大敌,显然比起妇道人家要更知道其中轻重。有些事情,官衙势力压得住,但有些事情,未必压得住。

  张昀相貌儒雅,腰侧佩有那柄西蜀名剑火烛,此刻极为罕见地执晚辈礼节恭敬作揖道:“敢问前辈的高徒是谁,如果确是我剑雨楼冒犯了前辈弟子,张昀定然给前辈一个交代!”

  中年汉子答非所问,望着那群人:“持山魈剑之人,是哪个?”

  位居高位而身材臃肿的益州别驾眯起眼,阴恻恻道:“今天是本官与张兄两家的大好日子,不承想还有人敢在益州城内如此行事,还真是让本官见识到了!”

  那名手握数千兵权的益州副将更是冷笑道:“在本将辖境内,还有江湖人胆敢恃武犯禁?!”

  张昀一看益州两位手执权柄文武都如此明确表态,心中大定,只不过仍是想着息事宁人,行礼之后直起腰杆,凝视着眼前这个不速之客:“前辈,难道是我剑雨楼首席供奉胡大椿与高徒起了误会?”

  中年汉子既没有理睬那两名西蜀官场权贵,也全然没有理睬故意伏低做小的剑雨楼楼主,而是望向那名之前去往主楼打量匾额的剑客。此人一身白衣,白发白须,连剑鞘也是雪白,很有仙风道骨。

  他问道:“就是你向我徒弟出了三剑?”

  这名在剑雨楼内剑术不弱于张昀的西蜀剑道宗师,看上去神色自若,却也不答话,不知是不愿还是不敢。

  但是中年人这句话问出后,那对母女和俊逸公子都脸色微变。妇人眼神越发阴狠,年轻女子撇了撇嘴,年轻男子下意识后退一步。

  中年人平淡道:“一剑还一剑。”

  就在那名持有山魈的白发供奉想要去握住剑柄的瞬间,他的胸口处就炸烂得鲜血四溅。只是这无声无息的“一剑”杀人之后,张大椿身前巨阙、气海两个穴位处仍是同时炸出猩红血花。

  别说拔剑出鞘,连剑柄都没有握住的张大椿后仰倒下。

  一剑便可杀人,但说还三剑就是还三剑。

  而众人眼中的中年汉子始终双手负后,张昀更是确定此人根本毫无气机涟漪。

  手脚冰凉的张昀顾不得宗师风范,抬起头环顾四周,像是试图找出那名躲在幕后的绝代高手,言语中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惶恐:“晚辈剑雨楼张昀,恳请前辈出面一叙,晚辈愿意诚心赔罪!”

  这个中年人转头望向那两个益州高官:“我不知道你们是当什么官,但是今天就算陈芝豹站在这里,也挡不住我要杀的人。你们不信,就尽管带兵前来,几千人还是上万人,我可以等你们。不去请兵,我现在就杀你们,去请了兵,我还是要杀你们。记住到时候死前,别跟我讲道理。”

  世人当然不知,连为蜀王陈芝豹捕捉蛟龙的幕后人谢观应都给他一剑杀了。

  那名妇人狞笑道:“好大的口气,竟然连我们蜀王都不放在眼里!我爷爷与西蜀道经略使是至交好友……”

  中年人打断这个妇人的言语:“那就连你爷爷和西蜀道经略使一并请来剑雨楼,我会等。如果等不到他们,我就登门去杀便是。”

  妇人正要说些狠话,却被她过门后半句重话也没说过的丈夫张昀怒吼道:“你给老子闭嘴!”

  浑身颤抖的剑雨楼楼主望着这个中年人,满脸苦意问道:“敢问前辈可是来自吴家剑冢或是东越剑池?”

  仍是不见中年人如何出手,呆若木鸡的益州别驾大人就已经后仰倒去,死在当场。

  中年人依旧是没有起伏的语气:“跟吴家有点关系,与东越剑池没有关系。”

  那名益州副将惊恐道:“你真杀了益州别驾?!”

  中年人说了句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你觉得是假的也行,提醒一下,再不去请兵,你也快要死了。”

  然后那名武将带着哭腔说了句更大的笑话,他战战兢兢道:“这位大侠,咱们无冤无仇,大侠你……你不能滥杀无辜啊,这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也不管了,大侠你在益州想杀谁就杀谁,要是不愿意亲自动手,末将帮着你杀,行不行?”

  中年人没有说话。

  他在走出吴家剑冢后,其实一直不太喜欢那个江湖,只不过这些年他的那个徒弟很喜欢,所以他才愿意对江湖人江湖事以礼相待。所以武评四大宗师,他邓太阿、西楚曹长卿、北凉徐凤年、北莽拓跋菩萨,其实只有他邓太阿,是真正的逍遥自在。所以江湖找我的麻烦,我可以不计较,但我邓太阿想要找世间人的麻烦,谁都别想躲掉。因此位列《陆地朝仙图》首位的谢观应躲了数千里,从北方太安城躲到了南海之滨,仍是没能在他剑下躲过一死。

  就在此时,又有两名仅是起了杀心的剑雨楼供奉倒毙在地。

  六神无主的张昀看着眼前这位至今还不知道名号的中年人,无比悲怆道:“前辈,我张昀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可是张大椿之后,皆是罪不至死啊!”

  那个益州副将猛然惊醒,撒腿就跑,想着离开了剑雨楼后跑得越远越好,离开益州,不管要花多少银子用多少关系门路,都要前往那座蜀王府邸避难。

  中年人根本没有去看这名蜀中将领的狼狈逃离,瞥了眼剑雨楼楼主:“我说过,今天来你们剑雨楼,不是来讲道理的。”

  心如死灰的张昀问道:“难道前辈真不怕与我西蜀道官府和整个西蜀武林为敌?”

  随心所欲杀人的中年汉子笑了笑,说道:“如果陈芝豹在此,肯定不会说这种话。”

  张昀苦笑一声,握住火烛剑柄:“晚辈自知不是前辈对手,但是为剑雨楼数百年声望也好,为自己妻儿的性命也罢,都要斗胆与前辈一战。”

  不料中年人摇头道:“我今日不杀你。我徒弟说过,你张昀为人厚道,素有侠名,凭这句话,你就不用死。”

  那个俊逸公子哥跪在地上,对着他爹益州别驾的尸体号啕大哭:“你这个疯子,为什么要杀我爹?!你不得好死!”

  张昀之女看到心爱男子的凄惨模样后,也是梨花带雨,蹲下身想要安慰几句,却被年轻人一把推开:“滚开,都是你这个丧门星,我爹就是被你害死的!要不是你和你娘怂恿,我堂堂别驾之子,怎么会对那个无名小卒三番五次出手为难,又如何会亲自以官职请动张大椿出手伤人?!”

  张昀如遭雷击,脸色木然地转过身,看着妻子女儿,面无表情问道:“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都到了这步田地,好歹要我张昀死得明明白白。”

  那个风韵犹存的妇人再无半点平时的雍容仪态,神色狰狞恐怖,厉声道:“张昀!我怎么知道那个穷小子的师父如此厉害,要怪也只能怪那姓李的年轻人故意装痴扮傻,若不是他有意隐瞒身份戏弄我们剑雨楼,我又怎会刻意阻拦他跟我们女儿的姻缘?!哈哈,我现在只后悔当时没有让张大椿那个老废物一剑杀了他!”

  张昀看着疯癫了一般的妻子,觉得陌生而厌恶,重新转身说道:“前辈,我张昀能否以一死换取剑雨楼无关人等的活路?”

  中年人摇头道:“不能。”

  张昀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中年人又说道:“你放心,我今日前来原本只杀张大椿一人,现在也不过是加上地上那个,以及逃离剑雨楼的益州副将,至于其他几个死人,既然是想杀我,那他们就得为自己生出杀人的念头付出代价。虽说在我看来,你妻女两人也该死,但是我徒弟从无这种想法,我不会让他感到愧疚。”

  张昀已经根本无法理解这个人的想法。

  就像他自幼每次登楼观看那些所挂的历代剑仙图像,从来想不明白为何同样一把剑在他们手中,便可气冲斗牛,便可神仙一剑地动山摇。

  但是中年人又说道:“你们剑雨楼从今以后就不要再开张了,什么剑落如雨大是奇观,真是侮辱你们手中的剑,我相信天下任何一把剑,只要握在真正的剑士手中,都不屑与他人之剑为伍,李淳罡的木马牛是如此,世间平平常常的剑也是如此。所以顶楼那些挂像所画之人,如果有在天之灵,估计早就笑都笑死了。剑在鞘中,只为不平而鸣,一剑出鞘,更须问心无愧,岂是拿来给外人赏景拍手叫好的?”

  张昀惨然一笑,眼神坚毅起来,沉声道:“前辈所说,大有道理,只是剑雨楼毕竟是我张家先祖数百年心血所凝,因此今日张昀可死而楼不可不存,唯独不可楼不存而张昀苟活!”

  中年汉子是第一次正眼看待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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