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春神湖脚踏黄龙,襄樊城万鬼夜行(5)_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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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春神湖脚踏黄龙,襄樊城万鬼夜行(5)

  只是一眼,徐凤年体内一身大黄庭翻涌如潮水,没来由喷出一口鲜血,看得身后几位扈从触目惊心,正要上前护驾,被徐凤年摇手阻止,一口血吐出,徐凤年胸内不闷反清,二重上三重?

  再看几眼岂不是就要大黄庭尽在我身?

  她果真再度看来,正当徐凤年目瞪口呆时,老剑神皱眉一下,轻喝一声,一抹青罡现桥上,似乎斩断了无形的丝缕气机,对徐凤年怒目道:“小子不知死活,给了点甜头就真以为她是大慈大悲的菩萨了?!小心怎么死都不知道!”

  白衣观音微微摇了摇头,收起酒壶,默默前行。

  “小子,你与姜丫头后撤。”老剑神说完一跺脚,以脚掌为中心尘土泛起,波纹跌宕,震耳欲聋,徐凤年拉住姜泥飘向后方。

  白衫无垢的女法王无视老剑神一脚踏出的无形剑气,赤脚前行。

  就在剑气即将抵身时,桥上老剑神与白衣观音之间出现一位穿红袈裟的大和尚,神情木讷,堪堪挡下这一圈圈沛然剑气,只见他身上袈裟飘荡,身形屹立不倒。

  徐凤年悄悄叹气一声,这个曾说过可等三十一年的龙守僧人都出现了。若只是六珠法王一尊菩萨,徐凤年相信以李淳罡的实力,加上身后实力都在二品上下的扈从,不说杀敌,困住这位烂陀山观音不是没有可能,别看红衣大和尚没到一品,可在眼前微妙的态势下,他便是最大的变数。再者徐凤年对眼前大和尚没有恶感,对于得道高僧,他一直心怀颇多敬意,真要生死相搏,不说后果成败,终归不是一件赏心悦目的好事。

  红衣大和尚双手合十低头道:“我师此次入世,并无斗勇心,请世子殿下不要怪罪。我师这趟出襄樊,超度恶鬼十万,是为殿下攒无量功德。”

  徐凤年觉得这话说得荒诞不经,偏偏深信不疑。佛道两门都隐晦记载襄樊城中有十万被亲人烹食的恶鬼,怨气冲霄,便是三万六千五百周天大醮都消弭不去,于是当年两教便立下一个不着文字的赌约,谁胜谁入襄樊,谁输谁出襄樊,百年不变。若是龙虎山赢,两禅寺与烂陀山为首的僧侣便要在百年中不得踏足襄樊,反之,则龙虎山要撤去周天大醮,搬离大小道观,不得在城中传经布道。

  三教纷争,门派争名利,其实很多都如同孩子怄气,不可理喻。

  姜泥喃喃道:“她真好看,像观世音娘娘。”

  徐凤年苦笑道:“观世音,观察世间牛马众生声音。凡夫俗子观其音声,可得解脱。”

  那位小泥人眼中的观音娘娘先与桥头李淳罡擦肩而过。

  再与世子殿下擦肩,轻启梵音:“我观世音,你不自在,不配双修。”

  徐凤年不知为何,嬉笑道:“既然我不自在,那求菩萨给个自在?”

  徐凤年说完话,才留心到身侧的观音菩萨身高竟比自己还要略胜一筹,她可是赤脚而行,徐凤年的身高本就十分出众,凉地汉子大多魁梧健壮,徐凤年丝毫不显矮,到了江南这边更显身材修长。身边女子中姜泥还在成长中不去说,像鱼幼薇和舒羞这样高挑的女子都要比他矮半个脑袋,女法王却愣是比世子殿下还要高,且不说她衣着气质如何另类,光是这份鹤立鸡群的高度,就相当惹眼。

  两人擦肩而过后,徐凤年很没有风度地转头盯着烂陀山红教法王,神情木讷的龙守僧人经过一旁再度双手合十,与世子殿下算是单独打过招呼。两人在北凉城中有两面之缘,加上徐凤年名声虽恶,对释门佛法却亲近,这一点北凉尽知,因此出世人龙守和尚对徐凤年并无反感。

  红衣袈裟大和尚投之以桃,徐凤年报之以李,微微点头。因为王妃崇佛的关系,徐凤年爱屋及乌,对佛法宗门颇多精通,倒不是对道教义理有所贬低,中原根底在道教的说法,他还是认同的,只不过从小耳濡目染徐骁与道门的仇怨,一经对比,难免对某些道门人物有些看法。

  其实佛教一直被中原士子称作西方教,带有浓重色彩的贬义。春秋国战以后,初期名利心不重的亡国遗老纷纷避世遁世,一旦选择释门,便广受世人诟病,冠以“畏死逃禅”四字,骂之老僧本色是优伶。随着现在的皇帝陛下开始崇佛,才有改观,仅京师便有游僧不下万人,但释门素无领袖一说,远不如道统以龙虎山为尊这般明明白白。

  黑衣老僧杨太岁是两朝帝师,手腕资历都够,本是释门执牛耳者的最佳人选。可惜病虎老僧却是一株无根浮萍,甚至早早与家族断绝了关系,便是传授龙子龙孙们驳杂学问,都会板着脸,传闻大内的鸡毛掸子都不知道被他打碎了几根,皇子公主们都怕这个老和尚怕得厉害。皇宫里以隋珠公主行事最为跋扈,可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都说只怕黑锅巴,加上黑衣老僧十几年如一日拒绝访客登门,因此杨和尚何来结党一说?若无结党,单枪匹马,又何来的势力?

  白衣观音翩然远去,对徐凤年厚颜无耻求个自在的说法置若罔闻,她一走,本来乐意等个三十年的龙守僧人便再无理由“画地为牢”,跟着返回烂陀山。除去两禅寺,和尚们都恨不得说一句贫僧自烂陀山而来,可百中无一能真正往烂陀山而去。徐凤年瞥见一旁姜泥痴痴望着女法王的背影,一脸呆相,忍俊不禁地打趣道:“想跟着去烂陀山?你要做明妃或者尼姑?我跟你事先说明,吃斋念佛可比读书挣钱吃苦多了。”

  轻轻将神符别回发髻的李淳罡玩味道:“这个烂陀山婆娘存了与你双修的心思?”

  徐凤年一脸遗憾道:“以前我怕她老牛吃嫩草,死活不肯,现在竟然轮到她嫌弃起本世子了,这世道啊。”

  老剑神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挖苦徐凤年,自然不会错过,阴阳怪气道:“徐小子,她当着一大帮人的面说你不配双修呢,你堂堂北凉王世子殿下能忍?这话传出去岂不是被天下人笑破肚子?”

  徐凤年嗯嗯道:“笑死最好,都不用我学刀了,见到不顺眼的,就跟他们说这个笑话,听着听着他们就笑死了。”

  李老头儿愣了一下,好不容易回神的姜泥听到这等泼皮无赖的言语,没好气道:“你真不要脸!”

  徐凤年无奈道:“那你倒是给个我要脸的法子?让一百号人冲上去打这位观音娘娘一顿?还是跪在地上哭着求着她与我欢喜双修?”

  小泥人约莫是见到徐凤年被她心中的神仙姐姐瞧不起,心情不错,转过头笑着重复念叨着:“不配,不配,不配……”

  徐凤年故意与姜泥撇开一段距离,望向城头叹气道:“今晚可是一个十万野鬼出城的好日子。”

  姜泥立即闭嘴,下意识走近徐凤年。徐凤年率先走上吊桥,襄樊是兵书上典型的雄城,城池外缘筑有凸出马面,徐凤年走过护城河,遥想当年国战第一攻守,忍不住记起攻城中的木马牛,转头询问身后的老剑神:“木马牛的名字有什么缘由?”

  徐凤年似乎问出口后才惊醒这个问题不合时宜,对剑士而言,佩剑被折,无异于生平最大的羞辱,何况还是被王仙芝以两根手指断去。不承想李老头儿相当不以为意,只是平静点头道:“木马牛取名的确缘自你所猜想的攻城器械,寓意天下敌手皆城池,没有木马牛攻不破的。木马牛锻造与神符一般无二,同是来自一块天外飞石,前朝皇帝派人海外访仙,偶遇飞石坠海激起千层浪,从海底捞起,一半锻造木马牛,一半造就符将红甲,剩余精髓,却是制成了老夫头顶这柄匕首神符,三者殊途同归,这三物称得上姐妹兄弟。”

  徐凤年调侃道:“那老前辈和小泥人真是有缘分。”

  老剑神呵呵一笑。

  雄城襄樊夜禁森严,仅是对寻常老百姓而言,对徐凤年这种敢跟青州水师一战的顶尖权贵,以及六珠上师这种烂陀山神仙,当然是来去随意。城门校尉十有八九得到靖安王赵衡的授意,并不阻拦,否则兵戈相见,无非是给徐凤年长脸面罢了,总不能指望在这等琐碎小事上让北凉王世子吃瘪。春神湖上的闹剧,至今仍无人能说必定是徐凤年遭受责罚,毕竟与以往不同,这会儿一袭蓝缎五爪九蟒袍的北凉王就待在京城中。首次金銮殿早朝,这位异姓王佩刀登殿,面对张巨鹿、顾剑棠以及文武首官以外的数位功勋大臣责问,连同三位殿阁大学士的轮番诘问,人屠只是独自站着打瞌睡,一个都不理睬,让两班大臣气得七窍生烟,至于耿直怒容背后是否存有忐忑畏惧,便不可知了。京师有小道消息说北凉王与铁骑驻扎休憩的下马嵬驿馆门可罗雀,京师上下都觉得大快人心,拍手叫好,都说这是天理昭昭,失道者必寡助,北凉气数已尽!

  下马嵬驿站,当真是门庭冷落。内庭院落中,富家翁装束的北凉王在与一位黑衣老僧对饮绿蚁酒,酒是徐骁特意从凉州带到太安城的,眼前绰号“病虎”的老家伙,则是被徐骁硬拉过来的。其实这些年借着二女儿徐渭熊的那首《弟赏雪》,京城中绿蚁酒多有贩卖,只不过北凉王亲自带着烈酒行过几千里,礼轻情意不轻。这也算是徐骁面对他乡故知的一种表态:你杨太岁不当我徐骁是朋友,连入城都得替皇帝陛下盯着我,可徐骁却仍然当你老秃驴是朋友,当年你请我喝酒当作送行,这次重逢便要还请你喝一壶绿蚁酒。

  京城春寒早已消弭,蝉鸣不止,可徐骁似乎还是怕冷,抬手呵了口气,感慨道:“我离京时记得王朝有一千八百六十四个驿站,这会儿兼并那么多个国,不增反减,还能剩下一半吗?”

  黑衣老僧平淡道:“太安城太安城,天下太平安稳,何须再现当年驿馆林立、羽檄飞传的景象?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世人皆知徐骁对驿站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因为离阳王朝当初对驿站建造并不重视,徐骁执掌兵权后,提出十政,其中驿站与马政几项都在他手中得到最大程度的发展,还有几项政事因为春秋落幕,尚未来得及普及,便已中途夭折,削减驿站只是一个缩影而已。离阳王朝兵马鼎盛时,可谓是“一驿过一驿,驿馆同鱼鳞;一骑接一骑,驿骑如流星”。故而国战结束时,几乎所有亡国皇帝被押解往太安城,其间见识到三十里一驿,都震惊于徐骁的手腕,许多战败后仍是只怨天时地利的名将这才服气,因为小小驿站要牵扯出驿道等诸多事情,每一件都麻烦至极,仅是驿路两旁植物的栽种和维护,每年便要耗费国库不少银子。当时兵戈正酣,昏君不去说,几个明君也至多是盯着甲胄锻炼,恨不得今日花钱明日便可立竿见影,为臣子的能如徐骁一般说服皇帝陛下在百年大计上砸钱?

  徐骁笑道:“短时间来看自然是好事,等你我百年以后,是不是好事,可就难说了。”

  黑衣老僧虽是僧人,却也饮酒,喝了一口,语气平淡道:“你操甚心。”

  徐骁哑然失笑道:“又不是你这种出家人,老子不操心,对得起当年随我征战的英烈?这天下谁打下来的?”

  杨太岁皱眉道:“张巨鹿会操心,顾剑棠也会操心。再者是你帮先皇打下天下又如何,没有你徐瘸子,总会有李瘸子王瘸子顶上,你居功自傲,先皇却没有狡兔死走狗烹,依然由着你去当北凉王,这还不够吗?”

  徐骁轻声道:“够了。所以当年你拉我喝酒,事后我也没怎么样,当年欠你和他的恩情,都算一笔还清了。”

  说到这里,黑衣老僧有愧,便不再说话,神情有些落寞。

  那名女子初入世,剑匣仅刻有“此剑抚平天下不平事”九字。

  先皇得知后笑着说没有这个弟媳妇便没有徐骁,便没有朕的大好江山,大凉龙雀剑当得起这九个字。

  那名奇女子临终前才刻下后九字,每次想起,黑衣老僧都觉得有愧,因为他便是世间第一有愧人。

  老僧问道:“那你还请我喝酒?”

  徐骁冷哼一声道:“若不是到了北凉后那些年媳妇一直劝解我,说你这秃驴有苦衷,老子就算再大度,也懒得理你。”

  杨太岁苦涩一笑。

  徐骁喝了口酒,冷笑道:“下次朝会,顾剑棠再敢唆使一帮杂碎出阴招,就别怪老子抽刀劈他!”

  杨太岁皱眉道:“顾剑棠便是空手,你也打不过。天底下用刀的,他稳居第一人。”

  徐骁反问道:“我砍他,他敢还手?!当年我把他的嫡系斩首挂在城头上示众,他就敢阻拦了?当年不敢,现在这小子越活越回去,就更不敢了。”

  黑衣老僧笑呵呵道:“似乎不敢。”

  徐骁笑道:“这不就是了。”

  这哪里是身穿五爪蟒袍的北凉王,分明是市井无赖啊!

  怪不得能教出徐凤年这般品行无良的儿子。

  徐骁笑眯眯问道:“我若真砍死顾剑棠,你这回?”

  杨太岁平静道:“我欠的忠义人情,当年也还清了。既然你今天能请我喝酒,我明天就能请你杀人后出京城。”

  徐骁哈哈笑道:“你这秃驴,还算有点良心。”

  黑衣老僧默不作声。

  世间再无人比这头病虎更一诺千金。

  一壶绿蚁很快就空了。

  老僧轻声道:“你以前连累王妃活不自在,现在是连累你几个子女也是如此,尤其是那徐凤年,你就没点愧疚?”

  徐骁坦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不吃一家饭。什么自在不自在的,都是命。”

  老僧一声叹气。

  徐骁问道:“你可知那烂陀山六珠上师?”

  老僧点头道:“此人最初修行耳根不向外闻,不若世人,早早得了动静二相了然不生的大解脱境,是佛门里的大智慧者。当年由初地一跃到证第八地,与武当山新掌教一跃入天象如出一辙,都是罕见的肉身菩萨。”

  徐骁哦了一声,皱紧眉头。

  老僧问道:“听说这位红教法王去了襄樊,你不担心?”

  徐骁呢喃道:“怎么不担心,她与凤年双修,担心,可不双修,更担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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