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1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凤年再会裴娘(2)_雪中悍刀行(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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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1章 四兄弟人人得安,徐凤年再会裴娘(2)

  而孔镇戎的父亲孔大山,当年被离阳朝廷“招安”,选择离开北凉道,主要还是因为他那个经商多年的兄长两个女儿,阴差阳错地都嫁入江南道豪阀。别看孔家男子大多相貌粗粝,女子倒是个个如花似玉。而那两个江南世族在太安城官场还算吃香,加上他本人与当时的骑军主帅怀化大将军钟洪武政见不合,就来到太安城,只在兵部捞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衔,才正四品,还是去年末刚升上来的,估计过不了几年就要被儿子赶上。孔大山举家入京以后,想来没少受白眼排挤,不过孔大山虽是地地道道的北凉将种出身,性格却颇为豁达,否则当年凭借儿子孔镇戎和世子殿下的关系,怎么也不至于沦落到离开北凉的地步。而且孔大山自己是大老粗,却是北凉中少有对读书人公然持有钦佩态度的武将,早年别说对李翰林看不上眼,就连对玩世不恭的世子殿下徐凤年也不冷不热,只有对读书种子严池集,不苟言笑的孔大山在家里瞧见了,才会难得热络起来。

  所以北凉士子刘怀在太安城的境遇,孔大山如何能够不愤懑满怀。

  原本懒散趴在围栏上的严池集站起身,沉声道:“春闱的确有些内幕,只不过身为座师的司马朴华,有意提携同乡晚辈秦观海一事,是真,却并无打压刘怀之举。而作为刘怀房师的礼部左侍郎晋兰亭,阅卷之时,非但没有贬低刘怀的文章,反而大为赞赏,考卷之上,可谓满篇溢美。”

  孔镇戎有些绕不过来了,一头雾水,礼部尚书侍郎,两人分别担任正副总裁官,难道还能有人与之对抗?

  孔镇戎猛然醒悟,满脸匪夷所思。

  严池集点了点头:“是之前拒绝担任座师一职的陈少保,对刘怀的文章摇了摇头,说了几句褒少贬多的点评。”

  孔镇戎使劲摇头道:“我不信!陈少保的为人,我虽没有真正接触过,但绝对信得过!陈少保绝不是这般人物,更不屑做此小人行径!没有必要!”

  那位陈少保的朝堂声望,只需要从孔镇戎的言语之中,就知道是何等冠绝京城。

  严池集苦笑道:“一开始我也不信,可这是皇帝陛下亲口所说,而且当时陈少保也在场。”

  孔镇戎呆若木鸡,伸手拍了一下额头:“难怪年哥儿当年说读书人的事,搞不懂拎不清!”

  严池集眼神深邃,轻声道:“总之,陛下钦点刘怀为探花,且没有给他状元榜眼,未尝不是一种‘两全其美’。”

  孔镇戎叹了口气:“想不通的事情就不要多想,走不通的路就绕过,这是年哥儿教我的,我觉得很有道理。”

  严池集笑道:“年哥儿还说啦,遇上打不过的爷爷,咱就先当孙子,以后总有爷爷教训孙子的一天。”

  孔镇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拢嘴。

  严池集沉默许久,等到孔镇戎终于不笑了,再次趴在栏杆上,轻声道:“你和李翰林都觉得我读书最多,只是年哥儿天生聪明,才比我更会讲道理,其实不对。我是后来才想明白,其实当时我们家暗中离开北凉,年哥儿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后一次相聚,他才会独自跟我说着那番醉话。他说那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总有摆下一桌宴席的机会。”

  孔镇戎无言以对。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喝酒,也无酒可喝。

  严池集转过头,满脸泪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们四个,再加上我姐和李负真,我们六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孔镇戎点了点头。

  严池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儿他骗我!”

  孔镇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按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就像当年徐凤年对待严池集一样。

  很多很多年后,不仅祥符年号成了过眼云烟,连新年号都换了两个。

  离阳新帝刚刚登基。

  依旧是在这座临水小榭,依旧是春天的黄昏小雨。

  刚刚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门下省左仆射的迟暮老人,在含饴弄孙后,独自来到这里。在宦海生涯中是权臣,未来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迈读书人,不知为何,默默流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怆,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泪。

  被朝野上下誉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个孩子,不小心丢了某样可爱物件,先是号啕大哭,然后过了几天,伤心没那么重了,可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抽一抽鼻子。

  枯肠三碗浇,清风生两腋。

  春风拂霜鬓,老翁忆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无人提及的最后一位北凉王,还是荒诞不经无忧无虑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里,经常能够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楼,满身脂粉气。还没有投军关外杀敌的李翰林,更没有当上白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没有当上征西大将军的李翰林,那会儿,肯定是满脸的胭脂唇印。只不过这家伙最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让花魁清倌儿帮着兑水不说,貌似豪迈喝酒的同时,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还能跟花魁老鸨们嘻嘻哈哈,绝不耽误事后再揩油一番,权当收些利息。而又当了一回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况那两三位很久没生意开张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里肯答应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轻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还远远不如姓李的王八蛋来得清醒。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着,当然就要后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就是我背小两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还是我是啊?而当年仍是被取绰号为“严吃鸡”的年轻读书人,早已不怕什么回家后被父亲责骂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楼之前,暗暗给自己鼓气,今晚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壮着胆子亲个小嘴儿也好,总之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兄弟三人笑话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了!只是每一次离开莺声燕语的温柔乡,年轻读书人都会醉得不省人事,告诉自己,没关系,下下次再尝试一下,真真正正爷们儿一回!

  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鸡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阳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哟,严吃鸡,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鸡,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这个位列离阳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很老老人,泪水流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他对面那个仅是双鬓微微霜白的家伙,露出一个一如当年仍似少年的灿烂笑脸,抬起袖子,帮严池集擦拭泪花,嘴上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远处,有两人看似窃窃私语,嗓门却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说了,严吃鸡这家伙中意咱们年哥儿,当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着还真是啊,以前没觉着,这次信了!”

  “孔武痴,你说严吃鸡这都一把年纪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严吃鸡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脸皮薄,要换成我,早个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儿直说了。”

  “滚!那会儿你姓孔的,就已经从娘胎里爬出来啦?”

  如今有些耳背却绝对没有耳聋的严池集顿时大怒,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了:“李翰林,孔镇戎!滚一边凉快去!”

  李翰林做抬头望月状,孔镇戎做左右探望模样,娴熟至极,炉火纯青。

  不管如何,严池集始终紧紧握住身前那个人的手,不愿松开。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声之大,连整个中原都有所耳闻,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风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广陵道,当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对胭脂郡感兴趣。

  因为胭脂郡的婆姨,尤为水灵,应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艳而不俗,天然妩媚多情,哪怕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别有风韵。

  只不过胭脂郡也有众多不出名的小镇,就在其中一座小县城上,却住着一位曾经登榜胭脂评的佳人。

  裴南苇,本该已经殉情的旧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小宅子,很少出门,养了一笼鸡,然后经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带着一只只玲珑可爱的小鸡崽,满院子瞎逛荡,这里啄啄那里点点,久而久之,虽然有些乏味了,却反而觉得这样的无趣日子,才是真的过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轻女子和风吹即倒的老妪,住得一远一近,前者偶尔会帮忙往水缸里倒水,或是送来一些小镇上注定有钱也买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钗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门,裴南苇也都一一收下。世间女子,无论贫富贵贱,哪有不愿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满脸沧桑的老妪倒是不送东西,只是隔三岔五来家里串门做客,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鸡毛蒜皮的事情,说小镇哪家绸缎铺有蜀缎卖了,不过老妇人很快就说八成是骗人的,坑那些傻丫头的私房钱呢。说小镇最南边铁匠铺子刘幺儿的丑八怪媳妇,竟然勾搭上破锣巷某个姓张的年轻后生了,真难说到底是谁占了便宜。老妪还说她宅子那边掉了只风筝在屋顶,那些孩子也真是调皮捣蛋,上房拿风筝也就罢了,还有个小兔崽子站在屋顶朝院子里撒尿的,结果给她去孩子家门口好一顿骂。

  裴南苇每次都耐心听着,只不过她大多记不住,听过就忘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安详,是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他一人骑马不约而至,腰佩战刀,翻身下马的姿势,干净利索,屁大的孩子显得格外老气横秋。她在门口笑眯眯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余地龙喊出师娘那个称呼,裴南苇笑得更开心了,没着急领着孩子跨入小院门槛,问道:“小虫子,你喊过多少人师娘啊?”

  其实这个孩子以前几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换了新鲜的叫法,倒也……没让她觉得讨厌。

  自从那个扶墙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间就传遍整个清凉山之后,余地龙就对祸从口出这个说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过面对裴南苇,这孩子实在长不起记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仨!不过师娘你,是大师娘!”

  裴南苇瞪了一眼,佯怒道:“不会只说半句?”

  余地龙一脸惊讶:“啊?就仨?!”

  裴南苇在这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孩子脑袋上狠狠一敲,气笑道:“都是跟你师父学的!”

  脸庞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余地龙嘿嘿笑着,脚步欢快地跟师娘一起走入院子。

  余地龙喜欢把这里当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会跟师娘商量,以后等他攒够钱,一定要再盖一栋屋子。

  屋檐下一直摆放有两条小板凳,她倒是有过买张小竹椅的念头,后来想想还是作罢,她有另外的打算。

  两人坐下后,裴南苇打趣道:“小虫子,你师父那个二徒弟叫什么来着?师娘给忘了。”

  原本懒洋洋的余地龙立即挺直腰杆,有些心虚,小声道:“她啊,叫王生,吕云长那家伙说,那是个土了吧唧的名字。不过我觉得吧,其实还好。”

  裴南苇促狭追问道:“那么如果王生喜欢上你师父,就是不喜欢你,咋办?”

  余地龙张大嘴巴,一脸茫然。

  她刨根问底:“嗯?”

  余地龙挠挠头,低头盯着鞋尖,轻声道:“我也打不过师父。”

  裴南苇捧腹大笑。

  余地龙很快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师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欢师父的话,我就跟师父打一架,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把王生抢过来!”

  这下子裴南苇真有些纳闷了:“怎么说?”

  孩子满脸认真神色,伸出一只拳头:“我只是想让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欢咱们师父,可是小虫子也有可能打得过师父。”

  裴南苇不置可否,抬头望向院门口,柔声道:“小虫子啊,说你笨,还真笨得可以,说你聪明,也没错。”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双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苇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你才会在某一天明白,当你喜欢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喜欢你,虽然不如两个人相互喜欢,但比起你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要幸运很多。”

  余地龙皱着脸,可怜兮兮道:“师娘,怎么听上去好惨啊。”

  裴南苇笑问道:“你觉得师娘是开心还是伤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对了,师娘就教你怎么追求王生。”

  余地龙小心翼翼道:“傻乐和?”

  裴南苇嘴角抽搐。

  余地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脑袋:“师娘师娘!这是师父无意间说漏嘴的!”

  裴南苇和颜悦色道:“你答对了。”

  余地龙满脸惊喜。

  裴南苇呵呵一笑:“不过小虫子啊,你还是老老实实一辈子打光棍吧。”

  余地龙竟然没有伤心,只是歪着脑袋,两根手指捏着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么。

  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体,然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还是等我活着从葫芦口回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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