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莫摘瓜_我的审美与世界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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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莫摘瓜

  殿门大开,外间群臣下跪,吴庸红着眼睛道,

  “皇上已留下后事交代,传位于信王,遗诏便藏于大殿正大光明牌匾之后,还请诸位大人与奴才前去一同开封。”

  启星跪在内室,将外间声音听得清清楚楚,心下一时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他抬头,正正对上陈宇直有些怔愣的眼神,像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皇位会是如此结果。

  谢初云抖了抖袖子,对陈宇直略微躬身,以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朗声道,

  “请殿下与臣等同前去大殿,启先皇遗诏。”

  他这一个动作,让诸臣心中都有了数,齐齐叩首跟着道,

  “请殿下与臣等同去大殿。”

  事情比想象中发展的更加顺利,有了谢初云的支持,再加上是皇室的第一顺位继承人,这个皇位板上钉钉,只会是陈宇直的。

  庆历十一年五月,乾元殿内阁,庆历帝驾崩,享年五十九岁。

  庆历十一年七月,新帝继位,改国号为元景。

  老实说,陈宇直觉得当皇帝和当王爷其实区别不大,只是头上没压着那座山,到底自在些。

  他在清辉阁中伏案批改奏章,只觉得这些大臣真是没事干,屁大点的事都得来报备一声,怪不得先帝不愿意上朝呢。

  陈宇直打算阅完手上这一份就不阅了,低着头一目十行的匆匆略过,脖子忽然传来了一阵痒意,

  “陛下已看了两个时辰,该用晚膳了。”

  谢初云微凉的指尖故意去挠陈宇直的痒痒,笑得乐不可支。

  陈宇直头也不回,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悄无声息的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他腰上捏了一把。

  谢初云一惊,痒得站都站不住了,弯着腰后退了好几步。

  陈宇直淡定的放下毛笔,嘴角不着痕迹的勾了勾。

  成功反杀,耶!

  宫人很快传膳上来,琳琅满目摆了一桌子,只是正值盛夏时节,陈宇直没什么胃口,再一看谢初云,他也没吃几口。

  大晚上不去浪一会儿多可惜,陈宇直眨眨眼,对他勾了勾手指,

  “出去溜溜?”

  谢初云茫然挑眉,

  “溜什么?”

  狗吗?

  陈宇直笑嘻嘻的道,

  “我们出去溜溜,过二人世界。”

  “……”

  见谢初云不说话,他径直站起身把人从椅子上拉了起来,半拖半抱的往外带,

  “走走走,说不定能看见萤火虫呢。”

  谢初云只能笑,

  “陛下还真是……童心未泯。”

  “那当然,朕永远十八岁……不过话说回来,你年岁几何?朕还不知道呢。”

  谢初云嘴角一僵,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被陈宇直牵着走出殿外,用白皙的指尖点了点自己如桃花艳丽的容貌,娇笑着问道,

  “陛下看奴像多少岁的,奴便是多少岁的。”

  陈宇直说,

  “我看你像八十岁的。”

  “……”

  第一天发现,这厮的嘴巴这么贱。

  陈宇直赶在谢初云发飙之前拍拍屁股一溜烟跑远了,一众宫人打着灯笼在后面追,

  “陛下慢些!”

  “夜深路陡,陛下当心啊!”

  谢初云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咬咬牙也跟过去了,只是一张脸拉得老长。

  陈宇直也没怎么逛过皇宫,稀里糊涂走到了凤凰台,此处临近刑狱那个鬼地方,也没什么人来,像是荒废了许多年的样子,栏杆上都爬满了壁虎草。

  挥手示意宫人去四周守着,陈宇直把谢初云拉了过来,指着天上的星星说,

  “看!”

  谢初云头也不抬,

  “看什么?”

  陈宇直万丈豪情,

  “朕为你苟出来的江山!”

  谢初云这下再怎么有气也憋不住了,心中无奈,只是面上依旧似笑非笑不冷不热,

  “陛下又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说人话好吗?

  “那边有个瓜。”

  陈宇直手指着台下的荒草堆,里头正正长着一个大西瓜,他把衣袍扎进腰带,拍了拍谢初云的肩膀,

  “等着,我给你摘个瓜回来。”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手撑着栏杆借力,轻巧的越了过去,踩着一堆枯藤枝叶往那边走。

  谢初云皱眉,

  “夜已深了,不若明日再来摘吧。”

  他说着一个利落飞身跃下栏杆,正欲把陈宇直拉回来,却听得啪叽一声,然后那抹明黄色的身影摔到了地上。

  陈宇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结果触到一手粘稠,心里顿时一咯噔,再一抬眼,对上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狰狞双目,在漆黑的夜幕中无端渗人……

  “……”

  也许这时候应该喊一嗓子“有鬼啊”,但是陈宇直吓得声音都出不来了,他僵硬片刻,然后若无其事的站起身往回走,然后一回头就看见谢初云神色凝重的望着自己……

  的身后。

  陈宇直腿真的软了,尼玛不会真的是鬼吧?!!

  谢督公,阔爱!阔爱来救你的狗皇帝!!

  谢初云眼睛瞪的老大,整个人处于紧绷状态,他朝陈宇直伸手,嘴唇蠕动了几下,像是怕惊醒了谁似的,

  “快过来……”

  陈宇直撒腿就往他那边跑,然而一步还没跑远,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刀便架上了脖颈。

  陈宇直:……

  哟西,跑不了了。

  “狗皇帝……”

  陈宇直身后响起了一道沙哑破碎的声音,犹如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满腔怨恨。

  那片荒芜的瓜地不知何时躺了个遍体鳞伤的女子,蓬头垢面,形容枯槁,比乞丐还惨,比厉鬼还恶,她握着刀的手腕上翻着一圈肉,血滴答滴答的往下落,像是强行挣脱某种刑具所致。

  谢初云眯了眯眼,神色难明,

  “方青艾……”

  那女子没动,只是死死挟持着陈宇直往后退,守在外间的宫人发现不对劲,探头看了一眼,吓得立刻惊声尖叫起来,

  “来人呐!!有刺客——!”

  这一声像是水落入了油锅,炸起喧哗一片,很快不远处就出现了火把的光亮,正朝着这边飞速移动,只有场上的三人还僵持着。

  末了谢初云先沉不住气,

  “你若是聪明,便乖乖的把人放了。”

  说着悄悄的上前了一步,方青艾却反应极大,嘶哑着嗓子,声音凄厉的喊道,

  “后退!!后退!!不许上前!!”

  谢初云只能咬着牙后退了一小步,眼神却一直死死盯着架在陈宇直脖颈上的长刀,巡夜的禁军首领很快带着大批人马赶了过来,见状俱是一惊,

  “大胆刺客!还不……”

  “闭嘴!”

  谢初云恼怒回头,一掌将那个禁军拍出了十米远,复又神色冰冷的望向方青艾,

  “把人放了,本督公可以饶你一命。”

  陈宇直能感觉这女子已经体力不支了,架在脖子上的刀都有些松,他垂眼,不着痕迹的伸出两根手指抵在了自己脖子与刀的缝隙之间。

  “你让他们都放下兵刃!退后!不然我就杀了这个狗皇帝!”

  周围的禁军俱都照做了,又在陈宇直的眼神示意下后退了十来步,方青艾此番并不想再刺杀任何人了,她只想逃,逃得远远的,刑狱果真如同旁人说的那样,比鬼蜮酆都还要可怕。

  她挟持着陈宇直一步步往外走,最后退到了离玄武门最近的一道宫墙处,谢初云与禁军也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始终保持着十来米的距离。

  陈宇直感受到自己脖子上有粘稠的血液滴落,却不是自己的,而是那女子的,他侧目看了眼对方有些摇摇晃晃的身形,

  “姑娘纵然轻功了得,身受重伤想飞出去怕是有些困难……”

  他话未说完,方青艾就恶狠狠的将刀刃又逼近了二寸,

  “闭嘴!”

  “朕可以以赵氏先祖的名义起誓,只要姑娘放下屠刀,绝不会有任何人再追究此事。”

  那女子没说话,似乎是在养精蓄锐,陈宇直瞧见屋檐上多了许多弓箭手,顿了顿继续道,

  “你父亲我也是认识的,为臣,他是合格的,可为父,他却是失败的。”

  “狗皇帝!你再胡说我一刀砍了你!”

  方青艾这下声音都带着恨意,然而陈宇直一字一句都似在诛心一般,

  “你父亲当年上谏皇帝,后被判徙三千里,其实你们全家本可不用死的,无论是你母亲,还是你弟弟,”

  “你知道你们全家为什么会死吗?因为你父亲被贬之时,还大义凛然的指着一名权臣骂他狗官,他有替你们考虑过哪怕一丝一毫吗?他自己骂完了,一头碰死在大殿上全了忠孝的名声,现在有人说起他,也会感慨一句,“啊,方大人呐,听说是名忠臣”,可你们呢?”

  “你母亲不过三十岁许,你幼弟未及弱冠,还有方府上下几十条人命,就因为他的忠义,尽数做了牺牲之物。”

  陈宇直的声音像是有魔力一般,方青艾的脑海中不可抑制的浮现出了当初的惨剧,母亲、弟弟、奶娘,数不清的人被绑在菜市口,手起刀落间便人头落地。

  她的弟弟,是方氏宗族最聪明的孩子,十六岁便满腹经纶,总说着日后要像父亲一样当名好官,可就这一刀,万事成空。

  陈宇直还在说,

  “她们能想得到吗,她们原本可以不用死的,只是因为你父亲。”

  “别说了!”

  方青艾忽然呜咽出声,手中的长刀铿锵落地,她抱着头失声痛哭,

  “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父母皆逝,在这世上她已无亲人,纵然活着,也不过行尸走肉一般。

  陈宇直早在刀落地的瞬间就被谢初云一把扯了过去,霎时间无数的举着火把的禁卫军涌了上来,将方青艾团团围住。

  那女子缩在墙角,无助的哭嚎着,像是天塌了一般。

  虽说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不过她信念已塌,已无余力再做什么。

  “有些事情并非血海深仇,而是命中注定,你父亲本就不适合官场,他却一头扎了进来,纵然没有那一次的灾祸,日后这种事情也会层出不穷。”

  陈宇直说完,然后又悄悄勾了勾谢初云的掌心,温声道,

  “将她放了吧,估计以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谢初云闻言,沉默片刻,最后还是抬手,示意禁军把人放了。

  闹了这一出,也没心思玩什么花前月下了,陈宇直自觉犯了错,亦步亦趋的跟在谢初云身后往宫里走,要多乖有多乖。

  谢初云扫了他一眼,

  “下回还偷摸摘瓜么?”

  陈宇直默。

  谢初云又问,

  “还苟江山么?”

  陈宇直继续默。

  苟是得继续苟的,人生就是苟出来的。

  谢初云看着他的样子,忽然叹了口气,

  “身居高位,总是要万分小心的,陛下总得一一学会,日后奴若是不在了,也放心些。”

  “不在?你打算去哪儿?”

  陈宇直拉着他进了内室,然后倒在卧榻上看星星,谢初云托腮,点了点他的鼻尖,

  “奴年长陛下许多的,日后百年,自然也是走在陛下前面。”

  “你不是九千岁么,与我也差不离,”

  陈宇直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面上沉静,眼中却带了些许和软,

  “届时你走了,我也跟着,好不好?”

  谢初云笑了,

  “这话哪怕是假的,奴听着也欣喜。”

  “谁说是假的。”

  陈宇直说,

  “是真的。”

  谢初云神色一怔,然后倒在他怀里笑开了,却是没说什么。

  元景十二年,九千岁病重。

  谢初云到底年轻时亏了身子,早已是油尽灯枯之状,陈宇直半月都不曾临朝了,一直陪着他。

  “陛下再不去上朝,只怕那些人又要在私底下骂。”

  谢初云依旧是一张看不出年纪的脸,他伏在榻上,软软的笑了,消瘦的手被陈宇直紧握着。

  这么些年,自陈宇直继位开始,朝臣便上折子要求大开后宫,觐选秀女,只是他一直没应,先是借口先帝驾崩未过百日,强守了三年孝期,到后来便连个理由都没有,一直荒废着后宫。

  时间长了,有人看出些意思来,便说他偏宠宦官,荒废朝政,但其实,陈宇直一直在私下里开办学堂,修水路,轻赋税,利民工,只是这些事都尽数交给了谢初云去办。

  谢初云当了半辈子的奸臣,后半辈子为了他,又当了回好官。

  陈宇直有时累了,也是不理会朝政的,反倒是谢初云,替他一个个的将奏章改了过去。

  说来奇怪,先帝在位时他巴不得对方越昏庸越好,搜罗来无数佳人,迷得他神魂颠倒不理朝政,可换了陈宇直……

  陈宇直当了皇帝,这江山便是陈宇直的,陈宇直的东西,谢初云……

  谢初云总是想替他守好的。

  他叹了口气,

  “奴真舍不得陛下。”

  谢初云像往常一样,眼中露出些许狡黠,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很小的恶作剧,

  “方才的茶有毒,陛下要不了片刻便肠穿肚烂了。”

  他指的是陈宇直方才喝的那盏。

  谢初云以前不止一次的说过,死了也要带着他一起,陈宇直闻言也不意外,只是摸了摸他的头,

  “就不能弄个死的不那么难看的药么?”

  说完又顿了顿,

  “挺好的,这样谁也不孤单。”

  谢初云看着他半晌,忽然笑了,摇摇头,

  “奴怎么舍得呢?”

  他怎么舍得呢。

  这人十几年如一日的待自己好,哪怕是假的,装的,也够了。

  那年岭南王府初见,是乍见之欢,后来余生相伴,是久处不厌,他又怎么舍得取了他的性命?

  陈宇直忽然感觉膝盖一沉,低头,却见一只苍白的手无力的垂在了床沿。

  一旁的宦者宫女见状齐齐跪地,声也不敢出。

  东厂的副督卫捧着一个锦盒,呈给了陈宇直,

  “这是督公嘱咐,要交予陛下的。”

  陈宇直垂眼,把盖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掌控三军的兵符,另还有一个册子,上面写的都是朝中众臣的把柄命脉。

  谢初云走之前,替他将路都铺好了。

  陈宇直喉间动了动,

  “宣英王进宫。”

  他扶着床沿起身,忽然踉跄了一下,宫人赶紧上前将他扶住,却见他的衣袍一角被谢初云紧紧的攥在手心。

  不过死前所攥,没多久,便也松了。

  陈宇直并无子嗣,想着死后让英王继位,因而这几年一直悉心栽培,人来了之后,他将谢初云给的东西,原样给了英王。

  启星看清之后仓皇下跪,

  “陛下不可!”

  他心悦的女子身份低微,当初是陈宇直成人之美,亲自赐的婚,如今二人恩爱有加,育有二子,心中一直记挂着他的恩德。

  “有什么可不可的,你本也是赵家的血脉,这么些年,朕一直将你放在朝堂历练,你亦能独当一面了,不要推辞。”

  陈宇直挥了挥手,

  “去吧。”

  说罢,起身朝着内室而去。

  启星方才知道谢初云的丧事,见着陈宇直离去的背影,他心中蓦的一慌,

  “九叔去哪儿?!”

  “朕去陪他了。”

  陈宇直撩起帘子走进内室,身影也消失不见,声音却还在耳边回响,

  “后事简单些,如果可以,将我与他葬在一处吧。”

  元景十二年五月,九千岁谢初云殁,隔日,元景帝驾崩,英王继位,因遇国丧,减赋税三年,大赦天下。

  沉闷的钟声响了一百零八道,从长安传过玉川城,又从玉川城传到了玉川县,彼时田间地头有一农汉正在耕地,一名清秀女子给他送饭,听得这国丧之音,一时怔在了当场。

  那汉子见她,大步从田间上来,接过食盒责怪似的道,

  “你手有伤,不是说过让你别送饭来了吗,多沉,活也干的差不多了,走吧,回家吃去。”

  那女子双手手腕处有一道陈年旧伤,闻言用袖子不自在的掩了掩,偕同男子一道回家。

  “师兄,你听见了么,刚才的钟声?”

  “听见了,许是哪个大官死了吧。”

  “不止,你听,那丧钟响了一百零八响,怕是皇上驾崩了……”

  这女子便是当初的方青艾,当初她被谢初云放了,一路逃出皇宫,后回师门,嫁给了一直倾慕自己的师兄,隐于田间山野,倒也乐得自在。

  二人回了家,女子进屋,再出来却是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裳,男子瞧了只觉奇怪,

  “好好的穿什么素服。”

  女子正捏着谷稻喂鸡,闻言顿了顿,

  “有一旧人去世。”

  “关系甚好?”

  女子默了片刻,

  “他救过我一命。”

  “那便应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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