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清洗_论仙魔殊途如何相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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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清洗

  对方正是景决,他承受着柳棠的怒意,没有解释,平静地道:“我已致信请洞枢上人相助。”

  柳棠道:“傅谨为人冷血无情、睚眦必报,不会听信于谁。”

  景决道:“上人回信,他可相助。”

  柳棠道:“既如此,傅谨交给你们,剩下的人交给我。”

  景决敏锐地意识到什么,凝眸望住柳棠,字字如针问:“剩下谁?”

  柳棠的灯笼还举着,他将灯笼抬高些,捕捉到了景决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于是道:“你是知道的?”

  景决道:“只是猜测,并未证实。”

  柳棠道:“那臬司大人可真自负,只是猜测便敢布此大局。”

  景决听出他言外之意,脸色微微发白,语气还是咄咄逼人:“你杀得了他?”

  柳棠眯了眼,审视了景决片刻,而后仰头,抬起伞沿,望向沉沉的雪幕,天际的乌云层中显出些灰色,天总算将亮。

  “杀不了,”那点若无似无的亮,不足以照亮柳棠的眼,他声音沉沉,“拒霜剑的传承未予我,唯有拒霜能杀他。”

  这个“他”指的是谁,景决试探,柳棠主动上勾,你来我往几句,柳棠已经相当于承认了“他”是谁,说完这句,柳棠讽刺地淡笑了声。

  又是一阵卷地风来,雪沙被刮得糊了视线,玉阶两排风灯和柳棠的灯笼在雪雾中摇摇晃晃、朦朦胧胧,景决与柳棠没来由同时向一个方向迅速地扫去一眼,那里空无一物,只一盏风灯突然大炽,灯芯烧到最末,爆亮之后,灯灭了。

  两人收回视线。

  景决道:“为何只有拒霜剑能杀他?”

  柳棠道:“拒霜剑有历任芙蓉山主的元神,其中也有他的,拒霜有历代先祖元神能压他,又有他自己的元神与他相契,他无法防范拒霜的攻击。”

  景决道:“他的修为已到无人能战的境界了么?”

  柳棠道:“你这五十年间,探过多次芙蓉山,可有所获?可能全身而退?”

  景决摇头,景决每次探芙蓉山都是负伤而回。

  柳棠道:“他的修为早在五十年前已过上人,如今修为更是深不可测。”

  景决追问:“为何他无法飞升?”

  柳棠:“他为飞升不杀生不杀人,可他注定无法飞升。”

  景决:“为何?”

  柳棠道:“因为师娘不给他飞升的机会。”

  此事愈发扑朔迷离,景决凝眸道:“童夫人?”

  竟跟那个默默无闻的童弦思有关?

  天际的亮色添了些许,天正在亮的过程。

  柳棠神色间添了几分焦急之意,他不干脆一口气道:“芙蓉先祖开山立派,一战成名,威镇仙道,芙蓉山最鼎盛之时遥遥领先,一呼百应。可是那样的荣光三代之后便再难维系,虽然芙蓉山仍然能维护名门体面,但已无再问鼎一道魁首的实力。”

  柳棠停了一下,瞧着那天际由乌转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亮,他保持着远眺的姿势道:“芙蓉功法代代相传,除开山鼻祖外,再无人飞升,第二、三代还有大能,再往后便无。原因在于传下来的芙蓉功法有问题。大概从第二代就理解错了先祖之意,而后代代传下来,越错越离谱。‘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注】,芙蓉山逐渐现衰微之势。”

  “传到第五代无法忍受落差,动起了养邪物心思,于是有了六翅魂蝉,芙蓉功法开了致人入妖的法门。表面上芙蓉山有中兴之意,但那一代为灭六翅魂蝉付出惨重代价,由第六代山主亲手终结了第五代的祸事,所幸没有祸及仙道并将事情掩盖在芙蓉山中。”

  “第六代山主后来修正了第五代的错误,删除了部分芙蓉功法经文,不完整的功法导致第六代一落千丈,而后有人动了修魔心思,芙蓉功法于这一代开了入魔法门,第六代险出大魔,由第七代山主手刃第六代一应魔人,终止了第六代的错误。第七代山主修正了第六代的入魔错误,再删除了片段功法经文,而后第七代功法传承至今。”

  柳棠说到这里,陷入了沉思。

  景决听得心惊,思忖片刻才平复了心跳道:“此事从未听闻,连仙史亦未载有支字片言。芙蓉山如何做到毫不外传的?”

  “那几代山主为芙蓉山清誉,将事情做的极其隐蔽,发现问题痛下杀手新自清理门户,不惜代价由下一代山主了结上一代并抹去一切痕迹。芙蓉山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出过两代代弑父屠师之事……”柳棠声音慢慢沉下去,“这种弑父屠师的传承……清洗的干干净净,连我们后人都不知,又如何外传?”

  景决道:“既掩藏至深,你们又如何知道历史内情?”

  “如果不是师娘,我们可能永远不知。”柳棠现出苦涩的神情,“师娘凭一己之力,将芙蓉功法往前代代推算。”

  “童夫人……”景决骇然,惊得手脚冰凉。

  童弦思名不见经传,外界大多只知陆岚之妻童氏,很少有人能叫得出童弦思的名讳。

  景决听到这里,意识到某个可能性——是芙蓉山刻意弱化了童弦思的存在。

  这个做法,与芙蓉山刻意抹去某几代山主事绩的作风如出一辙。越是关键之人,越是抹的干净,景决陡然一阵心惊肉跳,他隐约意识到这件事情已经越出他的预判。

  景决多年的主政断案经验敲响警钟——事情可能会朝着某个难以预料的方向滑去。

  柳棠神色凝重:“师娘推算出第六代功法时,谁都想不到那其实不是初代功法。师父练了,而后传授全宗,于是全宗子弟身上都开了入魔的法门。”

  柳棠面色戚然,接着道:“师娘最先发现问题,然而已经无法阻止师父,她只能焚膏继晷读经,而后竟然当真被她推算出了第五代功法。第五代功法解决了入魔问题,练的浅的弟子们由此逐步洗去了入魔法门,但是师父练第六代太深,加上师父……”

  柳棠顿住,没明说。但这不影响景决理解了未尽之言——陆岚尝到了入魔的甜头,不肯清洗既得修为。

  人心贪婪不难猜,无非就是规求无度,欲壑难填。

  柳棠转而说起童弦思的事:

  “算出第五代功法之后,师娘不见喜悦,而是越发深沉。她提醒师父,既然之前的不是初代,那么这一代经文也可能不是。但是当时无人信她,不仅不信她,甚至师父从芙蓉山深谷中挖出了六翅魂蝉的雌虫卵。”

  “练了第五代与第六代芙蓉功法的师父,虽然修为越来越高,却越来越古怪,他逼师娘再往前算。”

  “师娘自然不肯。师父已无可救药,再练下去增加修为,只会更加无法收拾。”

  “师娘最后几年其实一直都在算芙蓉功法,虽然她不曾再给师父任何经文,但我猜想她应该算出了再前代的经文,她只是不肯交给师父。”

  “而且,我猜师娘在第六代和第五代的经文里也动了手脚,否则师父不至于入魔只能入一半,入妖也只能入一半,师娘留了一手,避免了一场浩劫。”

  “师父被师娘永远困在了临界不破的境界里。”

  景决听得如坠冰窖,他艰难地从中挑出异常之处,问道:“为何你能转醒?”

  柳棠道:“因为芙蓉功法分两部,一部剑经,一部琴义。被改的功法全在剑经之中。你是剑修,最知剑修步步履冰,极易生心魔,稍有不慎便会堕入魔道。先祖为了平衡剑道的杀气,加创了琴义。芙蓉琴义能清洗剑经的杀气和心魔。我少时也有习剑,后来师娘叫我只学琴,我便主习琴义。”

  “师娘也曾劝过师父弃剑改琴,但师父自小是剑痴,剑道被奉为圭臬之术,芙蓉剑经入剑道极快,谁又肯舍弃这样的捷径呢?”

  “人心大抵难逃于此,我……其实也没有完全听师娘的,跟着师父习了剑,不过幸好我主修琴,又是以琴入的道,我才能以琴义平衡剑经。”

  “师父以琴心剑胆闻名,说是琴剑双修,其实是主修剑的,他后来对外从不使剑,是因他一旦出剑,就会暴露他的妖魔之术。”

  景决见柳棠停了下来,插空问道:“你借上邪琵琶,是为给陆岚平衡剑道?”

  柳棠点头:“师娘过世之后,没有人再以琴义为师父清心,师父每日受妖魔噬心之苦,渐渐难以控制。我的赤棃非上品灵器,师父便让我去小殊那借了上邪。”

  “陆——岚——”景决重重咬着这个名字道,“如今到底是妖是魔还是人?”

  “是妖魔,也是人。”柳棠转过来,以一种很意味深长的凌厉瞧着他道,“师父的三魂七魄是分散的。其中一魂两魄被师娘骗入北麓小苑,封锁至今,在北麓小苑中的师父是人。在北麓小苑之外的是妖魔。”

  “所以陆岚是活的。”景决眉宇锁住,冷静地问,“该杀哪一个?”

  “都要杀。”柳棠说着弑师的话,面容亦是异常的冷静,这两个人男人在杀陆岚的事情上自然地结成同盟,柳棠接着道,“北麓小苑禁制已经松动,若里面的师父出来,与外面的汇合一体,师父将无可战胜。”

  景决道:“为何陆岚不现身?”

  “师娘给我留了一副锁链,师父在芙蓉山血案假死时,我给他上了锁链,加上妖魔之身,师父珍视声誉,不肯示人。”

  柳棠对陆岚惟命是从,维护陆岚权威是有目共睹的,景决很难料到柳棠在神智尚能自我控制时,竟然能听童弦思的遗命,忍痛锁了陆岚。

  乌云压山,风雪遮天,天亮的比平时艰难,柳棠目光放远,幽声道:“看似阳光大道,实则布满荆棘,这世上没有捷径。”

  景决听到芙蓉山血案脸色便陡然肃杀,他道:“若如你所说,陆岚修为高深难测,为何当年以童殊一人之力,能血洗芙蓉山?”

  “这要问傅谨了。”柳棠回神,一说到童殊,他的面色便很不客气,“你们景行宗还没查出来么?”

  景决道:“傅谨动手毫无痕迹。”

  “连你也查不出么?臬司仙使啊,你可真是让我失望啊。”柳棠危险地盯住景决道,“我可不是为了戴罪立功才与你说这些的。”

  柳棠因何说出内情,不言而喻,景色面色微白,问出最重要的问题:“童殊有拒霜剑的传承?”

  柳棠面上满是讥笑之意:“是啊,臬司大人别告诉我,你如今才知道。”

  景决脸色霎白。

  “拒霜剑对外的威力不如臬司剑,它可怕之处是对内,它比臬司剑更六亲不认,它是一把噬过数代传承血的剑,它是一把清理门户的剑。凭它,几代继承人弑父屠师清洗同门,芙蓉山或许再难赴巅峰,但有拒霜在,芙蓉山会代代自我清洗,干净的传承下去。”柳棠走向景决,“你知道六翅魂蝉不伤小殊,就该想到小殊于芙蓉山有特殊之处。”

  景决猛退一步。

  柳棠步步紧逼:“景慎微,你的问题我全皆如实相告了,轮到我问你了。”

  再艰难,天色也在慢慢变亮。

  柳棠只差交待完这件事,就能上路了。

  他停在与景决面对面的位置,袖中滑出了赤棃琴弦,杀意如同这雪天里的凛冽寒意。

  景决立在原地,没有再退,他直面着柳棠的忿意。

  “无论我此去如何,若你对小殊不住,我便是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柳棠面色倏然阴狠,他这五十年是杀器是恶狗,他杀气腾起再不见和煦,而是极为可怖,他道:“景慎微,从来都只有你审别人,我最后便要审一审你,你复活小殊,图谋何事?”

  作者有话要说:【注】:“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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